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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大哥死的那天是個陰沉沉的天。我記得是在春天,四月份的某一天。那天有人給我來電話。他們沒說別的,只說他死在他房間裡的地板上。死神終於在他的歷史行將結束時,提前降臨。其實在他活著的時候他的命運就早已註定了,只是死神來得太遲了。自從小哥死了以後,他的命運就已經在劫難逃了。

  媽媽曾經要求把他和自己安葬在一起。我已經記不清在什麼地方,埋在哪處公墓裡,我只知道在盧瓦爾省。他們倆雙雙被埋葬在同一個墓穴裡,而且僅僅是他們倆個。這是千真萬確的。一幅不堪入目、令人難以容忍的景象。

  一年到頭,黃昏總是在同一時刻降臨。暮色非常短促,幾乎驟然而至。每逢雨季,整整幾個星期看不見天日,天空總是霧氣沉沉,就連月光也無法透過。而旱季則恰恰相反,萬里睛空,潔白如洗。即使那些沒有月亮的夜晚也仍然光亮可見。大地上,水面上,公路上和牆壁上,投下了一個個平行的影子。

  我記不清白天的景象。因為陽光的照射使自然的色彩失去了光澤,遭受了破壞。而夜間的景象,我卻記得一清二楚。那藍色就在天際的盡端,在那濃雲密霧的後面,覆蓋著整個世界的天穹,對我來說,天空就是這藍色底下的純潔的光跡,這種混合的冷色賽過其他任何顏色。當我們還住在永隆重的時候,有時當媽媽心情不好的時候,她就叫人套上那輛舊式的雙輪馬車,我們駕著馬車前去觀賞那間奇妙的景色。月光從天上落下來,撒在清晰透明的瀑布上,撒在寂靜的、紋絲不動的空氣中。

  空氣也是藍色的,人們可以把它捧在手裡。天空就是這種不斷閃爍的光芒。月光照亮了一切,照亮了大河兩岸的田野,無邊無際,直至那視野的盡頭。每個夜晚都有不同的景色,都可以叫出不同的名字。而那夜間的聲音就是鄉村家犬的吠叫聲。它們神秘地吠叫,此起彼伏,互相呼應,村村相傳,漫無邊際,通宵達旦。

  在院子裡的小徑上,番荔枝樹的影子漆黑如墨。整個花園都凝固在一種冷漠的靜止之中。房子也是一樣,既宏偉壯觀,又憂鬱悲傷。小哥哥跟在我後面走著,這時候他一再觀望著那扇朝著寂靜的大道敞開的柵欄門。

  有一次他沒有來到中學的門口等著我。只有司機一個人坐在那輛黑色的轎車裡。他對我說,少爺回沙瀝去了,因為他父親病了。還說他——司機——奉命留在西貢負責送我上學,接我回寄宿學校。數日之後,少爺回來了。他又重新坐在那輛黑色轎車的後排座位上,因為怕被人看見,他總是把臉扭過去,他總是提心吊膽。我們互相親吻,一聲不吭,一再地擁抱接吻,完全忘記這是在學校的大門口。他一邊親吻,一邊哭泣。他的父親還得活下去。他最後一線希望幻滅了。他曾經對父親提出過這個要求。

  他央求父親讓他繼續把我留在他身邊,求他理解他的心情,還說他父親一生當中至少也會經歷過一次如此強烈而且不可阻攔的愛情。他央求父親也允許他享受一次與這位白人姑娘的瘋狂的愛情,他求父親允許他在姑娘被送回法國之前充分地去愛她,至少再愛她一年的時間。因為對他來說,這剛萌芽的愛情是如此的強烈,無法拋棄,這肉體的分離實在是太可怕了,何況父親也知道,以後這樣的愛情是永遠也不會產生的。

  父親一再對他表明,他不願看著他的兒子早日死去。

  我們一起泡在浴缸裡的涼水中,我們互相吻著,嗚咽著,痛不欲生,可這一次,我們的確是因為所享受的是一種無法得到的安慰而痛苦萬分。後來我對他說,沒有什麼值得悔恨的,我向他重複剛才他所說的話,說我隨時都可能動身回國,因為當時我也無法決定我自己的行動。他說從今以後,這一切他將無能國力,因為大局已定,無法挽回。我對他說我同意他父親的意見,我也表示不再繼續和他混下去。可我並沒有陳述我的理由。

  永隆一條長長的大街延伸到湄公河的岸邊。入夜以後,這條大街總是空無一人。那天晚上,就象幾乎每個晚上那樣,突然停電了。事情就在這個時候開始發生。當我剛踏上這條大街的時候,當花園的柵欄門剛剛在我身後關上的時候,電就被切斷了。於是我拔腿就跑,因為我害怕黑暗。我越跑越快。突然間,我似乎聽見在我身後也有另外一個人在跑。我肯定後面那個人正跟著我的腳步追著我跑過來。我一面跑,一面回頭看。我於是看見:這是一個又高又瘦的女人,瘦得象死人一樣,她邊跑邊笑。她光著腳丫,緊跟在我後面,想把我抓住。

  我認出她了。她就是鎮上的女瘋子,是永隆的那個女瘋子。我頭一次聽到她說話,她總是在夜裡才說話,而白天卻睡大覺,並且常常在這條大街上,在這個花園門前。她一邊跑,一邊用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叫喊。我十分害怕,以至想叫人都喊不出聲來。那時我可能只有八歲。我聽見她那狂笑聲和嚎叫聲。她肯定是在拿我開心。留在我的記憶中的就是這種內心的害怕。要是說這種害怕超越我的理性,超過我的確力,那未免說得太輕了。我當時簡直是魂不附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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