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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讓我也向你們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事情是這樣的:為了抽鴉片煙,我大哥偷了傭人的錢,還偷了媽媽的錢。他翻箱倒櫃,又偷又賭。父親臨死前在那名叫「兩海之間」的地方買下了一座房子。這就是我們唯一的家產。由於他在賭場連連失利,媽媽只好把房子賣掉替他還債。可這也不夠。永遠沒有夠的時候。當我還很小的時候,他就企圖把我賣給古波爾咖啡館的顧客。正是為了他,媽媽才有心思活下去,為了他能夠吃飽、睡暖,為了他還能聽得見呼喚他的名字。媽媽省吃儉用,用了十年的積蓄替他在安布瓦茲附近買下一塊地產。可這塊地產一宵之間就被他抵押出去。媽媽只好支付利息。從我說過的那片林場砍下來的木頭也都被他一宵之間輸個精光。他還偷竊我這位快死的媽媽的錢。

  他是一個專門翻箱倒櫃的家賊,他嗅覺靈敏,善於搜索,無論是成堆的布料還是細小的藏物都難逃厄運。他還偷過親戚的東西,什麼首飾、食品等等,一偷就是一大堆。他還偷過杜阿姨、男僕人和我小哥哥的東西。至於我,他自然也沒有少偷。他差點沒把自己的媽媽也給賣掉。當媽媽剛剛斷氣而屍骨未寒的時候,他便急急忙忙把公證人請來,假惺惺地擠出幾滴鱷魚的眼淚。他最善於逢場作戲,此時此刻他如喪考妣。公證人說這份遺囑無效,因為死者過於偏袒她的長子的利益而損害我的權益。差別之大,令人覺得可笑。我必須當機立斷,或接受,或拒絕。我表示接受:我簽了字。我終於接受了這份遺囑。大哥兩眼低垂,說了一聲謝謝。

  他嗚咽地哭起來。他可能由於在南方當過法奸與敵人合作而遭當局追捕,他再也不知道哪裡能有藏身之處。他終於跑到我家裡來避風。我一直也不很清楚其中的底細,可他畢竟避開了一次危險。也許他曾經出賣過一些人,出賣過一些猶太人,這些事他都可能幹得出來。每當他殺了人之後,或者需要你幫忙的時候,他總是顯得十分溫順、親熱。當時我丈夫還被關在集中營裡,大哥還表示同情他。他在我家裡住了三天。我忘記了他的老毛病,所以每當出門的時候,我什麼東西都沒有鎖起來。當時我把用自己的配給證買下來的白糖和大米儲存起來,以便等我丈夫回來時可以食用。他到處搜查,隨意取走我的東西。他還翻弄我臥室裡的小衣櫃。

  他終於找到他可以下手的東西。他把我全部的積蓄五萬法郎統統拿走,分文不留。他帶著贓物離開了我的公寓。後來當我見到他的時候,我並沒有和他清算這筆老賬,這對他來說實在太丟臉了,我真不好意思開這個口。在他登到那張偽造的遺囑之後,為了換得一口麵包,他竟然把那座冒牌的路易十四城堡也給賣掉了。這筆買賣也象那份遺囑一樣,也是弄虛作假,魚目混珠。自從母親死後,他就孤零零地一個人,他在世上沒有一個朋友。他從來就沒有交過朋友,他在蒙帕斯曾經有過幾個女人在他手下「幹活」,有時他並不叫這些女人幹活,至少開始的時候不叫她們幹活,有些時候也雇用一些男人,不過這班男人往往還得向他倒貼錢。他孑然一身,生活在極端孤獨之中,尤其是他的晚年過得更加淒涼。他也只不過是一個壞蛋,他的動作是微不足到的。

  他讓他周圍的人感到害怕,只此而已。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就喪失了他那真正的王國。他還不是一個強盜,只是一個家裡的二流子,一隻翻箱倒櫃的家鼠,一個赤手空拳的殺人犯。但他從不感到絕望。既然所有的壞蛋都能活著,他也照樣能活下去,他沒有果敢之處,整天擔心受怕,惶惶不可終日。自從母親死了以後,他就過著一種古怪的生活。在圖爾,他只認識咖啡館裡的侍者,拿他們做為他瞭解情況的「渠道」,那班酒氣熏天的常客則是他在咖啡館後廳打牌的陪客。他亦步亦趨,開始效仿他們,他拼命地喝酒,兩眼充血紅腫,嘴巴歪斜,模樣兇狠。他在圖爾已經一無所有。當他把兩處地產變賣抵債之後,兩袖清風,空空如也。他在母親租下的那間家具貯藏室裡住了整整一年。他睡了整整一年的扶手椅。多虧當時房東開恩,允許他進屋棲身,使他能得在那裡呆了一年。後來,房東終於下逐客令,把他拒之門外。

  在這一年期間,他何嘗不想贖回他那塊已經典押出去的地產,他把母親留在家具貯藏室裡的家具一件一件地輸光了,還銅制佛象,銅制器皿,後來連床、衣櫃和床單也都拿出去當賭注。最後終於全被輸光,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之外,一無所有。孑身一人,孤苦零丁。在這一年裡,誰也不願意收留他。他給巴黎的一個表兄弟寫信求援。終於在馬爾賽普市弄到一個勤雜員的房間。這位五十開外的老光棍總算謀得有生以來第一個職業,領到有生以來頭一份工資。他是海運保險公司的勤雜員。我想他在那裡足足幹了十五年。他進了醫院,但沒死在那裡,而死在自己的家裡。

  媽媽從不對誰說過這個孩子的不是。她從不抱怨自己的兒子。她從未對任何人說過這個偷雞摸狗、翻箱倒櫃的人。這種母愛簡直就是一種罪過。他一直隱瞞這種罪惡的母愛。如此母愛著實令人費解,對任何不瞭解她的兒子的人來說,就是當著上帝的面也無法解釋。關於她的兒子,她總是喜歡談論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本來在我們兄妹三個當中該數他最聰明、最賦有「美感」,最精明能幹,並且還是一個最愛他母親的人。總而言之,他可算是最瞭解她了。她說,我真沒想到一個男孩子竟然能夠如此敏感,如此富有深厚的感情。

  我們後來見過一次面,他和我談起小哥哥死時的情景。他說,我的小哥哥,我們的小保羅死得可怕極了,簡直叫人噁心。

  我腦子裡迄今還留下這麼一幅我們家庭生活的景象:那是在堤岸家裡的飯桌上。我們兄妹三個在飯廳裡吃飯。他們都是十七、八歲的人了。媽媽沒跟我們一起吃飯。開始,哥哥看著我和小哥哥吃飯,後來他把叉子一擱,兩眼直盯著小哥哥。他仔細地瞧著他,然後他突然冒出一名難聽的話。他說的是有關吃東西的事,他說小哥哥應該自量一點,吃東西不要沒個夠。

  小哥哥沒有吭聲,照樣吃下去。他又提醒一句,說什麼那些大塊的肉是專門留給他的,叫他別忘啦。他說:別來這一套。我問他:為什麼這些肉光是留給你的?他說因為本來就是留給我的。我說:我真盼望著你死去。我再也吃不下去了。小哥哥也沒法吃下去。他正等待著,只要小哥哥敢於還口,哪怕是說出一句話,他那雙擺在桌上的拳頭就會砸爛他的腦袋。小哥哥仍然一聲不吭。他臉色蒼白,淚水從睫毛之間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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