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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於是,我開始從頭說起。我告訴他,我們——傑洛德和我如何相遇;我告訴他我們如何相愛,但我不能告訴他我們在一塊兒的第一個夜晚,那屬￿傑洛德和我,一項鎖在記憶裡的寶藏。我把北京和以往的那些年裡我們的愛——這分愛開始于這個佛蒙特峽谷——如何加深、拓展而成為純摯的情誼生活告訴他。

  「世界上有一些這樣的婚姻,雷尼,」我說:「我母親跟我說我和傑洛德在一起是永遠都得不到快樂的,但她錯了,我生活得很快樂,他也是,我們彼此愛著對方,祖先方面的事是無關緊要的,好,事實是他們也許關係重大,因他們增加了特殊而令人迷惑的差異性,我記得你父親和我有時候會討論他們的事,我記得你父親有一次曾說我們的婚姻格外的完滿,因為對於它的那分責任單獨落在我們的肩上。我們的祖先不會同意。」

  雷尼急躁起來。「你到底要跟我說什麼呢?」

  「我首先要告訴你,已經發生的事情並非你父親的錯,也不是我的,如果這個世界不在我們的腳下分裂開來,那麼,現在我們還是生活在北京的那幢房子裡,而不是這兒。」

  「那我們為什麼不是呢?」他問。

  「你知道,」我說:「你知道,而且,你不需要問。那是因為我,因為我是個美國人,因為你父親是半個美國人,不過,我們任何一方都沒有錯,錯的是使我們分離的世界破裂,它就像浪潮一般,從我們中間沖過來,而以相反方向將我們推到海邊。」

  「他可以離開中國呀?」雷尼說。

  「他不能。」

  「為什麼不能?」雷尼堅持說道,我從他那張痛苦的臉上明白他很氣他父親。

  「我要為你父親辯護,」我說:「他不在這裡,他不能替自己說話,此外,你一定要責備某個人不可,那麼,你應責備爺爺,他娶你的中國祖母,卻不愛她,這便是罪惡的源頭。」

  說完,我站起來;我取來他祖母的照片,告訴他關於她的事,以及韓愛蘭的故事如何嵌入中國的歷史和我們所處的時代之中。

  「曉得自己不被丈夫所愛的她,反過來,將她的生命奉獻給她的國家和她認為是她的責任的事情。而她兒子——你的父親則吃到那個酸澀的果實,並且,你,雷尼,你的牙齒也正放在那種果實的邊緣。」

  「她愛祖父嗎?」雷尼低聲說。

  「我確定她愛他,因為,她如果不愛他,那麼她就永遠都不可能完全地將自己的生命投注到其他的地方,她並不期望去愛他,但她卻真的愛著他,而且被他拒絕。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像愛被拒絕那樣地深具爆發性了。」

  「我父親也拒絕了你。」雷尼殘忍地說。

  我強烈地反對這。「他並沒有拒絕我,只要我們愛著對方,他就不可能拒絕我。愛依然留我們的心中。」

  現在,我相信,他視我為其他的某一個人,而不是他的母親,他把我當做一個戀愛中的女人,他沒法答話;他從未見過一個戀愛的女人,他的眼睛在我面前低垂下來。

  「現在是我把那封信拿給你看的時候了。」我說,我站起來,打開那個上鎖的盒子,取出那封密封的信,然後,遞給他。他拆開封套,打開信,閱讀。我坐在我的椅子上等待。他若有所思地讀了兩遍之後,折起來,放回信封內,然後置放在他旁邊的那張小桌上。

  「謝謝你,媽媽。」他說。

  「我已允許了那個中國女人,」我說:「我說我瞭解,我說我要他在他的房子裡過舒服的生活……所以,我還要把她其他的信拿給你看。」

  這時,我打開我的梨木書桌的抽屜,把美蘭寄來的信交給他。他讀著它們,他的臉沉著、鎮靜。他很快地讀完,折起來,然後把它們還給我。

  「她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他說:「我不能瞭解他為什麼讓她進入我們的房子。」

  他的聲音如此地無情,以至於我沒法忍受。「以前,他選擇留在北京的時候,我們不曉得他曾受到多大的壓力。」

  「噢,」雷尼說:「我仍然要問,他如果愛我們的話,那他為什麼要作那種選擇呢?我還要繼續問下去。但我是不會得到答案的。」

  「你愛你父親的程度不夠,所以你無法原諒他。」我說。

  「或許這是真的。」雷尼同意說道。

  他突然站起來,走到窗臺邊,站在那兒看外面的夜色;燈光透過玻璃而映在正飄落下來的雪花之上,爐火忽然變藍,一枝木柴掉進灰燼之中。

  他轉身面向我。「媽媽,我也有件事情要告訴你,所有關於雅莉格塔的那些事……那幾乎促使我跑回北京,如果我是因為我祖母是個中國人而遭到拒絕,我想,那麼,我最好返回中國,不過,現在我再也不要回去了,我要和你留下來,這將是我自己的國家,我沒有其他的國家。」

  我叫了出來。「噢,雷尼,雷尼,不要決定得這麼快,不要因為反對你父親而作決定。」

  「我並沒有因反對他而作決定,我是為了你而作決定的。」雷尼說。他彎下腰,吻我的面頰,然後離開。

  我不去追他,我很瞭解我的兒子,他並不是倉卒作抉擇的,他深深地受到不決定的痛苦,他被撕在他的兩個國家之間,以及他父親和我之間;而且,他選擇了我和我的國家。噢,傑洛德,原諒我!我祈禱你能再生幾個兒子,真的,我確實這麼作禱告。如果我從你手中搶走了我們的兒子,那我又能怎麼樣呢?那是雷尼有權利決定他自己的生命,就如同我跟隨你到北京的時候,以及你不跟我一塊兒回家時一樣。是的,這便是最後的家,這個佛蒙特峽谷,這些山巒,這幢我祖先留下來的房子。

  當雷尼離開我之後,我在逐漸熄滅的爐火前面坐了許久,一項重擔從我身上卸下了,我,在我自己的國家裡面,不再孤獨了,我兒子和我在一起,有一天,我將再度快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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