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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爸爸,」我叫著說:「你的記性真好!」於是,我回到房內坐下來。爸爸說他在火車上發燒生病,有人告訴他在車站待一會,之後,山姆·布蘭到車站去取貨物,但他卻帶著爸爸回家,安排他去睡覺。

  「我得了傷寒熱,」爸爸道:「我病得很嚴重,山姆和我一起留在那間小屋內,他照顧我。」

  他一點一滴地將那些往事告訴我。他說,當他夜裡醒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時,山姆便坐在床邊,與他聊到有關中國的事情,他談論中國鄉村、鄉村道路和貓頭鷹如何在夏日的傍晚時分展現歌喉。戰爭期間他都在那裡,但他從不談戰爭和死亡之事,相反地,他對爸爸說的是和諧的景色、晚間坐在家門口的一家人、在田裡耕種的男人,以及在池塘邊洗衣服的婦女。

  當爸爸對我重複這些事情時,他突然心情凝重起來,他以困惑的眼神看著我,他的臉就像一個疲倦的大孩子的臉一樣。

  「我們曾經住過的那塊土地在那裡?」他問。

  「它總是在那兒的,」我說:「它在海的那一邊,傑洛德在那兒。」

  他迷惑不解。「那我們為什麼在這裡呢?」

  是啊,為什麼?我的心碎了,我傾身向前,躺在他那幾乎只有骨頭的胸膛上。

  「現在換你哭了。」他說,他耐心而靜靜地躺著,他在等我把頭從他的胸膛上抬起來。他的內心裡面沒有溫暖的存在,只有一種即將耗盡的耐心。我的淚水不再流下來,於是,我抬起我的頭。

  「睡覺的時間到了。」我告訴他。

  「你要睡嗎?」他問。

  「我遲早也要睡的。」我應允道,我把毯子蓋到他的肩膀,然後就離開他的房間。

  §第二十二章 失去自由的傑洛德

  噢,夜晚峽谷裡的這種沉寂實在是太可怕了!沒有人來到我身邊,我彷佛自個兒住在某一個星球上那般,孤獨、沒有依靠。遠遠的地方,到處都有一盞燈亮著,那意味著一幢房子、一個家、兩個成人,或許還有幾個小孩。馬特的那間小屋子裡燃著一盞黃色的油燈,而在峽谷盡頭的那盞明亮的燈光,則是從布魯斯·斯伯爾敦診所的門上照射出來的從不熄滅的透明電燈泡。另外,我也看到了來避暑的人們屋裡明滅未定的光亮。這些燈光之中沒有一盞是為我而亮的;有時候,我會把我的空屋子裡的每一盞燈打開,而使任何一個經過的陌生人相信我的屋裡擠滿了客人,但事實上,我連個客人都沒有。

  今晚,當寂寞變得不可忍受的時候,我跑到樓上去把那個置放傑洛德的信的盒子拿下來,然後,按照時間的順序將它們放在我的書桌上,它們並不多,總共只有十二封,不包括最後那一封;第一封是我們在上海和他分手之後不久寫的。現在,我真不知道離開他是不是正確,然而,他叫我走。我想,那時候的他還不至於產生害怕的感覺,說真的,他甚至是愉快的,他相信不會有任何事情比我們曾經度過的那幾年戰爭日子更糟糕的。對於那個新政府,他是充滿希望的,畢竟,那些新秩序的建立者說得太好聽了。我們對即將到來的苦難沒有任何預感,儘管老彼羅斯基先生——經營我們所停留的旅館的白俄人,曾對我們說過一些話。

  「不可信任,」老彼羅斯基先生說,他拂著他那堅硬的鬍鬚,他的鬍子黑得發光,但那當然是染過了的,彼羅斯基一定超過七十歲了:「革命分子永遠都是不被信任的,不,全世界的革命者都是不被信任的,所以,他們進入我的國家俄國,他們承諾一切,卻攫走了每一樣東西。以前,他們在法國也是如法炮製,他們殺了國王、王后,而自個兒的行為卻更卑劣。」

  傑洛德和他辯論。「我們幾乎不能按目前的狀況繼續生活下去,彼羅斯基先生,戰後,人民是可憐的,而通貨膨脹也是不可避免,但我們卻沒有付出任何行動。」

  「有朝一日,你會明白不付出行動比那些被做出來的邪惡事要好得太多了。」彼羅斯基說,他變得面紅耳赤,七竅生煙,而傑洛德則報以一笑,拒絕再作進一步的辯論,不過他依然相信自己是正確的,那便是中國人所擁有的自大特質。我永遠都不可以忘記傑洛德是半個中國人,他們相信自己不同於所有的其他民族,他們比其他民族更具有理性、更通情達理,這種想法在某些方面,是沒有錯的。

  傑洛德的第一封信幾乎是愉快的。「一切都很好,」他寫道:「我開始認為你應該留在中國,雷尼可以在北京這兒上大學。我不曉得我們為什麼會這麼容易害怕,我相信我的這個古老、古老的國家的新時代就要來臨了。」

  他說的不是「我們的」古老、古老的國家,而是「我的」,現在,我見到了他與我分離的第一個暗示,如果需要的話,他將獨個兒選擇他自己的國家。

  他心中的那分希望一直持續到第五封信,然後,我看見他第一次的懷疑心情。

  「我的夏娃,」他寫道:「或許,你離開這兒一年左右,是比較好的,這個新政府為了要達到成功的目的非將所有的阻礙清除不可。你還記得那個絲綢商劉欽嗎?他似乎是個叛國者;他一直都是那麼和善、那麼文雅,你記得嗎?今天他跟其他十一個人——其中有兩個女人,在馬可波羅大橋被射殺。有些人不喜歡這個新秩序是不可避免的,但這個新秩序存在於這個地方,我們不得不隨著它、依靠它而活下去。教育部長,很不幸地,並非高瞻遠矚之士,我必須代替………」他擦掉以下的文字,似乎,坦白、說真話在這時候已經是一種不安全的表現了。傑洛德接下來不再寫任何重大的事情,他只告訴我東院的那些山東黃玫瑰何時開放。

  「我的夏娃,今年玫瑰開得晚,我們這兒來了幾次的大風沙,那是我生平所見最嚴重的。池裡的金魚,儘管我已經試著保持水質的新鮮,還是正瀕臨死亡的邊緣。園丁一個月以前回到山西他父母的家去了,我正苦於找不到第二個園丁,人們不想工作………」他再度將底下的文字擦去。這真是令人難以相信,人們竟然不想工作?為什麼不呢?傑洛德並沒有說他已經收到我的信;我每天都在寫信,而且每個星期去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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