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斷北京城(36)_賽珍珠

三六

　　「她並不是怕我。」他說：「她怕的是我的血緣、身世、祖先，這些我改變不了的部分。」

　　「你是指你的中國血統嗎？」我說。

　　他點點頭，然後他握住自己的雙手。他的手完全是美國人所有的那種，指關節堅硬而有力，不像傑洛德的手那麼平滑和蒼白。

　　「我是這麼想的。」我說：「你身上的那一部分血統，我最喜愛而且最引以為傲，因為我愛你父親，而你竟希望自己沒擁有它，多可恥啊！雷尼！」

　　「你不瞭解。」他叫著說：「你是美國人，你的祖先是純潔的……」

　　「噢，純潔！」我也喊著對他說：「有半打國家的叛徒在歐洲，那個英國貴族的叛逆小兒子和一個愛爾蘭女孩，一個騙了印度人國土的狡猾的荷蘭商人，一個德國門第……」

　　「我指的不是那些事情。」他固執地說：「你是道地道地的白人。」

　　我讓步了，現在並不是辯論的時候。

　　「說你喜歡說的事情吧！」我道。

　　「我想到堪薩斯州去。」他繼續說：「今年夏天，我將在山姆的農場打工，然後在秋天的時候去上大學，山姆將為我申請一份獎學金。」

　　他沒有說「請你」，沒有說「如果你不反對的話，媽媽。」「如果你不需要我在家幫忙」這些話，但我也為自己感到驕傲，我畢竟沒要求我的兒子來幫忙我。

　　「沒想到你回來是要告訴我這些。」我說。

　　「那麼現在你知道了。」他說，他的下頷如鐵一般堅硬。

　　橫置在我眼前的便是我的命運，我不能抱怨，我必須用雙手來接受它。

　　「你什麼時候要去？」我問。

　　「我想我應該再去探望一下祖父，之後，我便要出發。」他回答。

　　「再待一些時間吧！」我反對道。

　　或許現在是我將爸爸的妻子——他祖母——的事告訴他的時候了，他骨子裡的反叛特質有一些是從她那兒遺傳下來的；她也生活得十分痛苦，因她沒有得到丈夫的愛，或許當我沒法幫助他時，她能夠對他有點兒幫助。

　　「至少停一天吧！雷尼，在你離開之前，有一些我從沒有說過的事情要告訴你。」

　　他很快地用那雙黑眼睛看著我。

　　「好吧！」他說：「如果這是你所要的……」

　　§第二十一章最後的一封信

　　我要在什麼地方為我兒子找到他的家呢？他能夠在那裡找到他自己的國家呢？

　　隔天早上，當爸爸醒來時，我們一同上樓。他在那兒，他躺在枕頭上，彷佛剛剛他又睡了一覺的樣子，他的白頭發幾乎都弄亂了，他的黑眼睛半開，一無表情。我對他說：

　　「爸爸，早安，看看誰來了！」

　　他睜開雙眼睛看我們。「那是誰啊？」

　　「你認識的。」

　　「傑洛德嗎？」

　　「不，不，不，這是雷尼。」

　　他不認識雷尼，他已忘了自己的孫兒，他抿著他的嘴唇。「我認識他嗎？」最後，他問。

　　「嗯，你認識，」我說：「他是傑洛德的兒子——以及我的。」

　　「傑洛德的兒子，」他沉思地說：「傑洛德有兒子嗎？」

　　我轉過頭去安慰雷尼。「雷尼，原諒他吧！他的年紀這麼大，他已經把每一件事情忘掉了。」

　　噢，這張年輕的面孔刻畫著多麼悲傷的神色啊！

　　「沒關係，」雷尼說：「沒關係的。」

　　「再去睡吧，爸爸，」我說：「我馬上就回來。」我們再度躡著腳。放輕腳步，走出房外，我知道自己又少了些什麼了。爸爸在無知的狀態中拋棄我和我兒子了，他離開我們而進入老年的階段。

　　之後，我忙著糾正我兒子的觀念。「雷尼，現在，到我房裡去，我有幾張照片要拿給你看，我必須在你離家之前把它們拿給你看一下。」

　　他靜靜地跟在我後面，在我的房間裡，他像個客人一樣，正式地坐下來等待。我拿出我的那個裝相片的匣子，然後，找出一張傑洛德的母親的照片。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