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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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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傑洛德的母親 昨天,那個問題的答案終於到來了。郵差送來了一本貼有三張中國郵票的雜誌,我以前沒見過這種新的共產國家的郵票,其中,一張是橘紅色的,一張是紫色,另一張則是藍色,上面各印了一個年輕人的面孔,一個是軍人,一個是工人,另一個是農夫。信封上沒寄信人的名字,只有「中國北京郵政信箱三〇五號」的字樣,不過,我曉得這是傑洛德寄的,因為,當我打開這本雜誌時,我發現到它是題獻給一位革命烈士的,她於一九三〇年五月十五日在南京被槍殺,她的名字叫愛蘭,是傑洛德的母親。雜誌的封面上印有她的一張相片,我坐在光線充足的窗戶旁邊看它,那張臉狹長、平靜而嚴峻,眼睛大而有光澤,頭髮從高峭的前額梳到背後,嘴唇——年輕時,或許柔軟動人,冷酷而嚴厲。我看得出傑洛德的面龐是從這張臉蛻變出來的,他們的輪廓是一模一樣的。 於是,我沒問的問題已獲得解答了。傑洛德知道每一件事,我已經能確定那位老婦人曾經從他母親那兒帶了一項消息去見他,告訴她兒子她如何以及為了什麼原因而死。 他確實知道,而且記得很清楚,因為是他決定了我們的婚期——五月十五日。他訂這一天而沒告訴我為什麼,但現在我完全明白了。他不能寫信給我,不過,他寄來他母親的相片和她一生的故事——不是作為妻子和母親的生活,而是在生下他之後成為一位革命分子的事蹟。信上,他沒說一句話,但他卻要我知道,他希望我能知道和瞭解。噢,親愛的,我會盡力,我會盡力的。 §第十一章 依恃思念傑洛德而生活 獨自生活似乎愈來愈不簡單了,對於一個沒有男人在身旁的女人,我感覺到自己的體內有一種剛強、無情的素質,我的心不再像以前那麼軟了,那種日常的愛的活動已經消失了蹤影,我很怕我會日漸枯萎。我不知道那些本來有丈夫而後又失去的女人如何過活。不,我絕不可以說自己跟她們一樣,因為傑洛德還活著,他沒有死。過去我並不常也不固定讀聖經,但現在,我卻渴望著精神食糧,只要有人將他們的精神痛苦記載下來的地方,我便會去尋找它。今天早上,並非紀念復活的日子,也不是寒冷的復活節的破曉時分,而是六月初的一個夏日,充滿著生命和活力的氣息,花園促使自身綻放光彩,晚熟的蘋果樹上花朵萬千,新生的草則綠成一片,我感到我的血液極迅速、極強烈地在體內奔流,我的靈魂發出求助的呼喊聲音。然後,我拿起以前我父親那本皮革稍微損壞的新約聖經,打開後,這些文字映入眼簾:「他沒有死,他還活著。」這,已經很足夠了。我把書合上,然後去做我的工作。 ……噢,但願農場裡十分困難的工作都已經完成了。我到穀倉裡去,在那兒,發現到那只得獎的母牛塞雪莉昨晚為我生了一頭漂亮的小牛,牠們母子的情況都非常好,塞雪莉經過母牛廄的橫木沾沾自喜地盯著我瞧。牠是一頭具有粉紅色鼻子的根西乳牛,牠的臉有點兒像盤子,這使牠看來頗為慧黠;牠的身材就根西乳牛的水平來看,是完美的。牠看到我的時候,並沒有站起來,無疑地,這是因為牠目前的成就。那頭小牛看起來很優雅,牠的頭是淡黃褐色的,很好看,背和屁股也都生得相當不錯;由於我們彼此陌生,所以牠稍事警覺地看著我,但牠母親卻舔著牠的面頰,示意牠不會有任何危險。所有生產的痕跡都清除乾淨了,塞雪莉在這種事情上面,是個很優秀的家庭主婦,牠對自己也頗為得意。在感激心情的驅使之下,我將馬特為此特殊情形而調製的飼料拿給牠吃,但牠並無貪食的樣子,牠以一種優美的姿態來進食,像施惠於我一般。 離開那兒時,我感到精神振奮起來了,不僅是因為擁有了另一隻小牛,而且是因感到趣味所致。生活的腳步繼續向前邁出,不論心裡企求什麼,我都要回到花園裡除草,雖然在所有的工作之中,我最討厭除草。不過,種子已經發芽,根須也長了出來,我整天努力地工作著,只在中午那段時間停下來,為爸爸和我做午餐。馬特在這種時候總是會把他的午餐帶到外面的平臺上,而雷尼則因目前在學校讀的是最後一年,所以中午並沒有回家。他將于秋季進入大學念書,而這意味著什麼呢?我不知道。我很怕自己的寂寞之感,但我絕對不可以去依靠他,爸爸和我將一起住在這裡,就像兩個老頭兒…… 噢,但是,我並不老。今晚,當新月升上高空時,我沒法上床睡覺。雷尼到外頭去,我想他已開始戀愛了,他穿上他那套最好的暗藍色衣服,一件白襯衫和一條深紅色的領帶,甚至把他的假日鞋擦得亮晶晶的。我不知道她是誰,我必須等待。 爸爸很早就去睡了,誠如他所說的,他喜歡在八點半之前讓自己蓋上棉被,雖然那時候夜晚才剛開始。我走到那個與月亮相照面的狹窄的平臺,在那條長椅上躺下來。空氣是寒冷的,儘管當時已是六月,我將自己裹在白色披肩裡面,而且聽任自己夢想著我深愛的傑洛德。在他還活著的時候,我不會讓愛情消逝,我一定不會的,所以我依恃著夢想而生活。如果一個人所愛的人已死,那麼他不可以夢想,然而,我並不是真正的寡婦,我所愛的人還活在人世間。 因此,我的心飄洋過海到達他所居住的城市。像一個鬼魂一般,我走過街道,進入房子的大門。這種夢境在我們分離之後的那些年裡,不斷地重演於我的腦海之中,不過,這種情形並未持續許多年,事實上,我們僅僅分開五年罷了,我相信總有一天會再團聚;他任何時候都有可能決定回到我這裡、我的身邊。他若真的這麼做,那麼我將不去問他任何問題,我不問他你為什麼或者怎麼能夠辦到?我將伸出雙手去迎接他,如果我們將一起活到年老,我也不要去問他那個蘊藏在我心底的問題。他回來,已經非常足夠了。 月亮高懸在那兒,在一個夏天的夜晚,我們曾坐在北京家的東院裡。我們的房子以前為一位滿洲皇子所有,他的地位不高,是當時皇帝的弟弟。那幢房子不夠大,不能作為宮殿,但那些曾在裡面的人卻十分喜歡在各個角落構思,以增加它的美感,因此,庭院之間的門被設計成鑲有花樣瓷磚的月形;東院也有一個蓮池,而一叢竹子則將牆垣掩蔽起來。街道在房屋的另一端,院子是安靜的,東院正通向我們的臥房傑洛德和我的。 那張中國大床憑靠在內側的牆壁上,最初,作為一個新娘,我對這張床頗為抱怨,因為床的骨架是木制的,床墊是藤編的,太硬而沒法兒睡得安穩。我很喜歡那個被銀鉤拉住的粉紅色緞制蚊帳,而不喜歡硬梆梆的床墊。傑洛德嘲笑我,說我只要美感,而不要過中國人的困苦生活,我對他說,當我們有能力購買彈簧床時,為什麼我們應該睡木頭和藤條呢?這難道是一項罪惡嗎?不是罪惡,他說,而是不調和,我們應該選擇樣式相配的東西。對於這點,我不同意,我跟他說,為什麼我們不擁有兩種最好的東西呢?於是,有一回當他到天津去採購大學裡的用品時,他帶回來一張美國彈簧床。從此,我和他之間開始展開一場遊戲,也就是說,我假裝地強迫他承認彈簧床睡得舒服,而他則假裝繼續喜歡那張堅硬的中國木床的床墊。在那些日子裡,我們擁有許多歡笑,在我記憶中,傑洛德不曾對其他的任何人笑過,他不對他的學生或者雷尼或者爸爸笑,他只對我笑。就這點而言,他不像他的中國朋友,因為中國人笑得很容易、很開心,但傑洛德是嚴肅的,甚至有時候表現出鬱悶的神態,這種時候他總是沉默著,不論我說什麼都沒辦法使他開口,只有愛,以熱切的心靈和情感所賦予的肉體之愛,才能使他再度進入我的靈魂裡面。我獨自坐在平臺上,橫過大海,伸出我的雙手迎向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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