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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她願意嫁給外國人不是也很奇怪嗎?」我設法在爸爸的心中打開一扇門,而且為了最自私的理由掌握了優勢,我的目的是想認識一下傑洛德母親。以往,爸爸從未說過她,甚至於北京的家中也沒有放一張她的照片,而傑洛德對於談論這件事情也沒法忍受,他愛她愛得很痛苦,但我不曉得他對她的愛為什麼是如此地痛苦。

  這一個夜晚佛蒙特山脈是寧靜的,一個可愛的夜晚,溫柔而沒有月光。在我們峽谷裡,五月可能是寒冷的,也可能是溫暖怡人的,而今天晚上卻是溫暖的。我把窗戶關上,並不是為了要阻擋寒氣進入,而是要堵住飛蛾的去路,以免牠們撲到電燈上面。這屋子寧靜無比,白天的工作我們已經做完,我覺得我和爸爸之間沒有任何的代溝,他也彷佛有這種感受,他有時用英文、有時用中文,他講的話單純得像小孩一樣。在這兒,這個房間裡面,聽著這種腔調清脆的古老北京話,是既美好又奇怪的,對這,我母親將作如何感想呢?而父親又會抱著怎樣的態度來傾聽呢?當然,他們是不會明白其意義的,但我卻明白,現在,我很高興自己曾學過中文。那一段我跟隨著傑洛德幫我請來的老師——陳先生熟讀中文書的歲月,今晚已獲得報償了。

  因為爸爸將他們那段故事告訴了我。他始終坐在那張棕色椅子上,他那雙蒼白的長手交叉在一起,他的眼睛有時注視我的臉,有時移開,而看著愈來愈暗的窗外。那些往事從他身上流瀉出來,彷佛生命又回到他的記憶之中,他變成了另一個人,不是我以前所認識的那一位具有維吉尼亞州人的禮儀、中國人的高雅風範的學者,而是一個在重新體驗短暫鮮明的年輕歲月的老頭子。

  他們——他和傑洛德的母親,依照古老佛教的禮節而結婚。他們所受的是孔夫子和懷疑主義的教育,但當他們碰上死亡、婚姻和出生的事情時,他們的家庭卻一古腦兒地返皈佛教傳統。

  「她的父母願意接受一個美國人嗎?」我問爸爸。

  她父母親當時似乎已相繼去世,她的大哥韓右倫是一家之主,最初,他並不能說服他的妹妹,因為她已經把自己當作是寡婦了,她認為「再婚」是一種不貞的行為,甚至她考慮過要當尼姑,就像中國境內許多年輕的寡婦所做的那般。但後來她那聰敏的不可知論的見解卻禁止她這麼做,她沒辦法過那種她壓根也不相信的禮儀生活。如果作為尼姑,她可能已完成了很多事情,然而她卻一直住在韓家,潛心閱讀、研究。

  「她長得漂亮嗎?爸爸。」

  他思索了一會兒。「她並不漂亮。」他終於說道:「儘管曾有幾次她看起來確實很美。」

  「哪幾次呢?」我問這種問題是很魯莽的,因為被愛情滋潤的她難道不可能漂亮起來嗎?

  爸爸並不因此顯得苦惱,他以同樣平靜的態度回答:「當她把那些她喜愛的古詩大聲地念給我聽時,她看起來就很漂亮,對她來說,念詩是件很快樂的事情。她也曾邊彈琵琶邊唱歌,她擁有一種甜美而憂鬱的歌聲。當她在晚間彈琵琶時,她總是會從她的眼角將淚水拭去,但是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哭泣。」

  「傑洛德出生之後,她過得快樂嗎?」

  爸爸的臉上浮現一種模糊的、困擾的神情。「我不曉得那是不是可以叫作快樂,她變了,她不再讀詩,也不再彈琵琶了。相反地,她變得對革命相當感興趣,在這之前,她從未注意過有關政治方面的事務,我記不得她在傑洛德出生以前讀過任何一份報紙,但是後來,我記得,她開始閱讀新書和新雜誌了,她以一種有距離的方式與孫逸仙非常友好,我記得我們曾經為這件事而吵嘴。」

  「我沒法想像你們吵架的模樣,爸爸。」我說。

  他沒有聽見這句話,或者是他沒注意到。「我不喜歡孫逸仙,我不信任他,你是瞭解的,我那時是皇帝的顧問,我相信那個舊有的政府形式是最好的。此外孫逸仙所受的並非傳統教育,他上的只是教會學校。」

  我很驚訝爸爸話講得這麼流利,我以往所認識的他的某些特質又出現在我面前了。我放下毛線,注視著他,聽他繼續說著。

  「我們——她和我,是不同的。她,在一切古老傳統的薰陶下成長,卻突然變成另一個女人,她不是我所娶的那個女子了。作為一個中國姑娘,她從未離開家門一步,但是,當孩子脫離了嬰兒時期之後,她便開始到處跑,我問她去什麼地方,她就說她去開會,而我曉得她是去聽孫逸仙的演講。他是個傲慢、自大的人,一個南方農夫的兒子,我把這些話告訴她,而她竟指控我。」

  他的聲音顫抖得很厲害,沒法繼續說下去。

  「她指控你什麼呢?爸爸。」

  他以令人憐憫的眼光看著我,他的下嘴唇不停地顫抖。「她說,由於我是外國人,所以我不希望革命到來,甚至說我是為了薪資而希望皇帝繼續安坐在寶座上。而當我告訴她說我要立刻辭職時,她又說這並沒有什麼不同,因為我往後還是會為了我自己的同胞而固守原有的習性。她說我們兩個種族永遠都沒有辦法和諧地融合,我只會忠實於自己的種族。她以往總是甜蜜、溫柔,但現在卻忽然對我表現出殘酷和憤怒的姿態。她說我從來就不曾真心愛過她。」

  噢,這便是她改變的原因!我瞭解,因為我也是個女子。她愛他,而且知道自己並不被愛,所以她離開家,漫遊在能夠獲得掩護的地方。我沒有那種勇氣將爸爸所不明白的,或者已忘記了的道理告訴他。

  「那是因為傑洛德的事嗎?」

  他搖了搖頭,「我不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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