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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爸爸告訴我他所看到的每一種細微的美麗事物,而現在雷尼既然因為在學校玩棒球回來得晚,所以他的那些見聞便成為我們的談話主題。爸爸和我坐在廚房裡聊天,令我驚訝的是,我們此時的談話氣氛是非常不同的,他不再顯得孩子氣了——不,他不再那麼表現了,然而,他身上的某種東西卻也同時不見,那原有的金光閃爍的機智已經消失,他們的心智停止了運作。現在的他——甜蜜、溫柔,容易相處,而且,他不抱怨,對於逝去的歲月也不再渴求,他曉得它們已經不存在了,他只是接受每日的麵包。我不確定他是否曉得自己在什麼地方,我想,他有時候還會忘了我是誰,他常常含著一種若有所思的奇異眼光看著雷尼,但沒說任何一句話。我覺得他是在詢問自己,那到底是傑洛德或是傑洛德的兒子,或者甚至有時候問自己他是否認識他……不,我現在若把傑洛德的信拿給他看,那將是很殘忍的,況且,我也沒法解釋那封信。

  今晚,當我們吃過晚餐之後,雷尼又和他的朋友們去看電影。由於今天是星期六,所以我允許他享有這權利,尤其,當這星期學校的成績單寄來,雷尼的成績居優等時,我更應讓他出去好好地調劑一下。

  這麼一來,爸爸和我便獨自地待在家裡,家裡只剩爸和我了。我把燈打開,拿起我的編織物,在桌子旁邊坐下來,而爸爸則留在他那張有把手的椅子上。我,毋庸置疑,當我在為雷尼織著一件紅色毛衣時,心中不得不惦記著傑洛德。自從我們分開的那幾年,每逢我們的結婚紀念日總會收到他的信,或許,他已設法由香港寄信,或許,今晚能及時到達我手中,讓他對我的愛再次更新。我把他的信件全部鎖在樓上的檀香木盒裡,幾年來,我一次又一次地讀著它們,我堅心地相信,有朝一日,我們的分離將會告一段落。不過,今晚我不曉得,我是否有勇氣再將那些信翻開來閱讀。

  除非我先開口,否則爸爸是不會說話的,他靜靜地坐著,耐心地凝視著我,今晚,我沒有辦法忍受這種情景。所以我開始說起話來。

  「爸爸,請跟我說,你還記得你什麼時候娶傑洛德的母親嗎?」

  他並不覺得驚訝,好像這時他也正在想著她的樣子。

  「我當然記得她,」他說:「她姓韓,名愛蘭,她是個好女人,也是個好妻子。」

  「你為什麼娶她?」

  他沉思著,眼睛空洞無表情。「我記不起來,」他說:「當時,我是那個年輕皇帝的顧問,我的朋友韓右倫把他介紹給我。他認為我很寂寞,而他有個年紀比我小的妹妹,她便是愛蘭。」

  「那時你寂寞嗎?」我問。

  他思索著這個問題。「我想是吧,否則我是不會結婚的。」

  「你心中存有愛情嗎?爸爸。」我問。

  他又停了下來。我注視著他,當他坐在我父親的那張老舊的棕色皮革椅子上時,燈光灑在他那件深紅色的中國絲袍上,他的手交叉在他的腿上方,他的白色頭髮和鬍鬚閃射著亮光,他的眼睛黝黑而含著困擾的神情,簡直像是一幅畫。他努力地思考著……

  「沒關係啦,爸爸,」我說:「那畢竟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我並不是不想告訴你,」他說:「我已試著在回想,我想我心裡是愛著某個人的,我確定自己是在戀愛了,但對象不是愛蘭,而是另一個人,現在我心裡想的便是這個人。」

  「她是中國人嗎?」我問,雖然我知道她不是。

  「不是中國人。」他說。

  「那麼她是那一國的人呢?」

  「這便是我記不得的。」

  「她叫什麼名字?」

  「名字也記不得了。」

  噢!這實在太荒唐了!我的編織物從手上滑落到地面。一個人先是置身於愛情中,然後竟然把他愛人的名字全部忘掉,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情?幾年後,在北京的傑洛德可能把我的名字也忘掉嗎?

  爸爸依然在回憶著,他在心中尋找著過去的事情。他再次說起話來。「我確定自己很寂寞,因為那個我記不得名字的女孩並沒有以和我一樣的心情來愛我,嗯,我確實記得我曾愛過一個不愛我的人,或者,我也曾向她求過婚,哎,我不知道。不過,我真的是寂寞的,所以,當右倫對我說他有個妹妹時,我便想著與一位中國女子締結姻緣可能是件好事,那時,我認為在我與中國人之間的工作上她能夠幫助我。」

  我把我的毛線撿起來。「當時,一個中國女子沒有許配給另一戶人家,不是很奇怪嗎?」我說。

  現在,他話說得比較輕鬆了。「她確曾許配給人,但她的未婚夫卻突然去世了,那時候霍亂病正在流行,我記得是這樣的。我想右倫曾說過他在她很年輕的時候——或許是十五歲——就死了,嗯!這點我很肯定。我們結婚時,她的年紀是二十五歲,而我三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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