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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我一定要剪掉這些頭髮。」我叫著說,我抓著金黃色頭髮的長尾巴,用力地在頭上扭著。

  風把我的話吹進雷尼的耳朵,他將兩手作成杯狀放在嘴巴上,對我叫:「不可以!」

  之後,當我們吃午餐時,我問他為什麼不讓我剪掉頭發,他說他不喜歡蓄短髮的女人。

  「我不是『女人』,」我說:「我只是你『媽媽』。」

  「好吧,那就說短髮媽媽好了。」他反駁地說,然後對著我笑。

  我不曉得傑洛德年少時是不是很輕易地就笑出來。沒有人能告訴我這個答案,我永遠都不會知道的。

  人的心思實在非常微妙,我才剛寫下上面那些字,便立刻想到傑洛德的父親,他一定記得以往的那些事情的。由於那個突來的想法,我的心裡產生了一項計劃,而且它來得十分快速,彷佛它老早就待在那兒等我去發現似的。我打算在采糖的工作一結束,便和雷尼一起去找傑洛德的父親。隔天,當我們提著水桶前往北面的糖楓樹,它們的汁液總是來得比較慢,那時,我懷著某種企圖,對雷尼說:

  「雷尼,你歡迎你的馬克李歐祖父到這兒來和我們一起住嗎?這屋子裡的另一個男人……」

  「我想我記得他。」雷尼說。

  傑洛德的父親在日本人入侵之前離開北京,他只對我們說,他若看到了那些情況,將會忍受不了,所以他買了一張開往聖·佛蘭西斯哥城的汽船票,然後,他又從那兒到堪薩斯州的一個小鎮李杜·斯普林。我不知道他目前過得如何,在我們來到佛蒙特山之後不久,他曾寫了一封信給我們,他想知道一些關於傑洛德的消息;我把我所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訴他,但他沒再寫回信。

  「好嗎?」我問雷尼。

  「我必須考慮一下。」雷尼說。他的處事態度相當謹慎,這個男孩!就那點來看,他並不像是我兒子,或許是我母親賦予他謹慎特質的吧!然而他所擁有的卻又不是她的那種不大方的謹慎,他是確確實實的小心翼翼。他思考著,但他一決定,就永不改變。

  他連續考慮了幾天,而一天的時間對采糖而言是既漫長又短暫的。那是一種艱苦的工作,但我們卻很幸運,因我父親曾在樹中鑿孔而裝置了一些管子,這些管子又與另外的三支主要大管相連,借著地心引力的作用,糖汁便流往峽谷裡的一間頗為現代化、位於我們家附近的小糖廠。在我長大成人和上大學的那段期間,我父親的發明天才一直落實在這樣的一些事物上,所以今天,雷尼和我,以及馬特的協助,才能較鄰人輕鬆兩倍地來做我們的工作。他們看著、驚訝著,而有時候也隨便地對我父親讚美兩句,但他們卻未曾模仿過我們的方法,像往常一樣,他們照著他們的祖先所做的那樣提著水桶去接糖汁。我對於他們始終是很不耐煩的,直到我住過北京,瞭解到祖先對一個家庭的價值為止。我很高興雷尼因為有了一個中國祖母而擁有著一千年的血統,如果是我,我只能傳給他兩百年的英國人的香火。

  在陽光普照的日子裡,糖汁迅速地流進糖廠,而在這種時候,雷尼和馬特便會做著外頭的工作,我則留在糖廠裡面。擠奶的工作完成之後,我們把以往在夏天和收成的時節貯藏在玻璃罐內的食物拿出來熱著吃,而不是煮。

  我們沒有時間交談,因我們吃完晚餐以後便立刻上床去睡覺。雷尼的面頰由於暴露於風、雪之中而發紅,而我的則被火烤,我們一邊用保護油擦著它們,一邊沉沉地睡去。但是今天,寒冷的冬天又折返了,輸送糖汁的管子結冰,街道上飄著愈來愈深的雪花。雷尼和我可以休息一會兒,因為現在馬特已接掌了糖廠內的事務。我們優閑地在廚房裡吃早餐,雷尼拿起幾天來的第一本書,因這天是星期六,但我打斷了他的閱讀。

  「雷尼,關於你祖父來和我們住的事情,你考慮好了嗎?」

  他從那個他躺著的窗座上抬起頭來,他的腳放在牆壁上,書則落在他的胸部上面。

  「我想過了,」他說:「我會喜歡他的。」說完,便又回到他的書本上。

  傑洛德的兒子!他已想過,他默默地作了一個美好的決定。我在洗好碗盤之後,下樓去為他祖父安排房間。這屋子對我們來說是太大了。我父親對空間具有一種狂癖,他喜愛許多房間,而且不能是小房間。他留下的這幢房屋可以容納十二個小孩,由石頭和木材各一半建造而成,面向南方和峽谷直挺挺地站著。每年夏天,從紐約和芝加哥都會有人來向我買這幢房子,他們提出的價錢高得足以讓我不必再做采糖的工作,但我總是加以回絕。

  因而此時的我能在樓上寬廣的廳堂踱著方步,心裡想著安排房間的事情。我選了東南面的房間,雷尼的房間位於西南面,因為他不想被太陽光所干擾,在假日時他喜歡晚起,但老人是不會睡得很晚的,所以那個房間極為適合。它是正方形的,就像其他的房間一樣,都有四個窗戶,窗臺裝有防冬雨的金屬板,向東的那兩個窗戶之間有一個壁爐,窗臺落地極深,下方有窗座,地板由寬闊的松木鋪成,牆上則貼著褪色的粉紅色紙。我母親晚年選擇這個房間,她的維多利亞桃木家俱,以及她親手縫製和懸掛的折縐了的白色窗簾仍然放在這裡。床鋪巨大無比,床頭高而成卷形,床腳則十分堅固。對一個年老的紳士來說,這算得上是個好房間,房內還有張書桌,我母親在父親死後便將這張頂蓋可以捲縮的小桌子搬到這裡來,這時我仍然可以看見她坐在桌前寫信,每一件東西都很有秩序地放在格架子裡,但父親卻老是把東西堆得滿滿的,它們從未有一天是整齊、清潔的。如果能夠再看到有人坐在那兒,那是令人非常愉快的。

  之後,我面對自己,我要傑洛德的父親來這裡住,這樣,我便能跟他談論有關他兒子的事。我想要知道許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想我是瞭解傑洛德的,我的丈夫——他的心、他的肉體和他的神智,而在以往的那些日子裡,當我用兩隻活生生的眼睛看著他時,我確實認識他,不過現在,我只擁有記憶之眼,有很多事情是我看不見的,因為我一點都不知道,必須有個人告訴我,以免我的生活在我心中停止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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