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斷北京城(11)_賽珍珠

一一

　　「她曾見過你父親嗎？」我問，我被傑洛德的中國母親所迷住了。

　　「有一回，」他說：「我父親去他的一個朋友的家拜訪，當時，她正在大廳之中，雖然她立刻離開那兒，但她還是看見他了；然而他並未發現她。」

　　「你父親長得非常英俊！」我提醒他，他以前曾把他父親的照片拿給我看。

　　「嗯。」

　　「他們快樂嗎？」我繼續說。

　　他思索著這個問題。「他們享有某種程度的快樂生活，跟我母親在一起是不可能完全不快樂的，她從未顯露出歡樂的神情，但她也從未傷心過，不管在什麼地方，她總是把種種事物整理得井然有序。」

　　「井然有序真的那麼重要嗎？」我叫著說，因為我天生就沒有條理，我總覺得有一些事情比整理東西還重要。

　　「如果事物失去了秩序，生活就沒有尊嚴。」傑洛德說。

　　我們緩慢地、細心地談論著，我們握著彼此的手。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山——清晰地憑靠於天際。當我們的心思飛過浩瀚大海時，我們都明白這個夜晚為我們留下了什麼。而當傑洛德的感受特別深時，他便不再說話，不過，他那沉默的神情、烱烱有神的目光，以及被節制了的輕柔聲音卻將他的深刻感受全部透露出來。

　　大廳裡的祖父的時鐘敲了十二下，於是我們站起來，走進屋了，並且上樓。客人用的房間位於樓梯口，我們停了下來。整幢房子靜悄悄的，我母親的房門關著。這一晚終於到來了。

　　「我將讓我房間的門開著。」我輕聲說道。

　　他將我抱住，再度吻我，不是熱情似火，而是輕輕地、非常溫柔地吻著我，之後，他走進那間客房，門，旋即掩上。

　　我回到自己的房裡！當我作準備時，我把門關上。有一種平和的幸福之感襲上我的心頭，現在，我終於瞭解為什麼婚姻是一樁神聖的事情。就在這種心境之下，我洗了澡、梳了我的長髮，然後，穿上一套耀眼的白色睡衣。接著，我把我的房門打開，他的，依然關著，我只好坐在窗戶旁邊的一個低深的窗座上等待，以及觀賞那些環繞著我們的山巒。大約一個鐘頭之後，我總算聽見了他的腳步聲，我轉身，看到他正站在門口，他穿著藍色的中國絲制浴衣。我們彼此交換著眼神，然後他伸出他的手臂，我便躺進他的懷裡。

　　§第六章雷尼的決定

　　在冬天的夜晚，我偶而會趁雷尼在溫習學校功課的時候讀小說，那些小說一次又一次地描述男女之間肉體方面的行為，我一邊讀著那些描述的字句，一邊為著他們的單調、枯燥而納悶。就書上的描寫來看，愛的行為可能是沒有意義的吧！我真不懂那種事情為何會是那般地墮落。之後，我瞭解到它之所以墮落是因施行它的兩個人本身是墮落者，同時，我不曉得我若未嫁給傑洛德，那麼我是不是也可能陷進那種愚蠢而一再重複墮落的行為裡（直到交往和創造的崇高之事變成一種純粹肉體上的功能）。我很感激拯救我、使我免遭褻瀆罪名的我的愛人。現在我已明白我時常看見的女人眼中的神情了，因為，必須對兩個人剛剛碰面時的美感或恐懼負更大責任的是男人，而非女人。此外，當一個女人獲得了亢奮，而且是在一種倉卒而自私的情況下得到的，那麼，她算是被褻瀆了，她就像一個由黏土做成的瓶子可能被使用那般地被使用，但她不是黏土，她是靈魂。

　　我不知道是誰教導傑洛德這項高度的真理，但當他來到我身邊時，他對這點是非常瞭解的，或許是他母親告訴他的吧！他們兩人之間有著某種明白而自由的東西，那是他不曾與我分享的東西，因為它為她所擁有。傑洛德對妻子和母親這兩種角色分別得很清楚，他不希望從我這裡得到母親般的關愛，他在我和他母親之間不曾作過弗羅伊德式的聯想，他的內心沒有任何壓抑的情愫。他用藝術的精緻技巧在我倆身上創造肉體的關係，使他自己和我感到滿意和舒適，至於他如何做，是不需要在此加以描述的，那是他和我所深深牢記在心裡的事情。將來雷尼結婚的時候，為他解釋他對美感的責任，將是我的義務。

　　那天晚上，距現在已經好久好久了，當傑洛德第一次進入我的房間時，他帶著美迎向我，那美乃是真正的浪漫情懷，而且在我們往後數年的共同生活之中持續著。他不曾草率，他總是溫柔地對我表示他的愛。現在，我沒有了他，卻擁抱著那分美好的回憶。

　　我發現自己不能依恃記憶而生活，否則，它將變得令人難以忍受。如果傑洛德已死，那麼記憶將是我所擁有的全部事物，他的生命和他帶來的幸福都將告一段落，但他還活著。因為他還活著，所以我也必須繼續活下去。儘管記憶像條繩子一般存留在我們兩人之間，以致我沒法和他分開，然而，事實上，我們在時間和空間之中相隔離。時間必須被利用，而空間則必須被填滿。

　　我很感謝糖汁已開始在糖楓樹裡流了起來，因現在的我別無選擇，只能不停地忙著工作。雷尼被允許離開學校幾天，他的分數很高，他的老師說那將給他一個機會去幫助一些較為魯鈍的學生。我們三個人，馬特、雷尼和我，從早到天黑一直工作，晚上，我累得沒有時間做夢。我想過要把我的長髮剪掉，不過，今天當頭發落到我的背上，髮夾禁不住風的吹襲，使我顯得極不耐煩時，雷尼抗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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