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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6)


  「你聽著,向你打聽一個情況,」拉法盧瓦茲一邊緊緊抓住表哥的胳膊,一邊說,「你看見那個穿白綢衣服的太太了嗎?」

  拉法盧瓦茲自從繼承了那筆遺產後,便變得傲慢而放肆,經常故意奚落福什利,因為他從外省初來巴黎時,受盡福什利的嘲弄,現在他想報復一下,以解心中宿怨。

  「是的,就是那個衣服上鑲著花邊的太太。」

  新聞記者踮起腳尖張望,還弄不清他的話的含義。

  「她是伯爵夫人。」福什利終於說道。

  「正是她,我的好表哥……我曾經用十個金路易與人家打賭,賭她究竟有沒有屁股?」

  說完,他哈哈大笑,心裡很高興,終於教訓了福什利這傢伙,福什利以前問過他,伯爵夫人是不是不與任何人睡覺,把他問得目瞪口呆。可是這一次,福什利絲毫不感到驚訝,只是眼睛盯著他看。

  「滾開吧,你這蠢貨!」福什利聳聳肩膀,終於說道。

  隨後,福什利同在場的幾位先生一一握手,這時拉法盧瓦茲顯得很狼狽,他不再覺得自己說過的話有風趣味道了。大家閒聊起來。自從那次賽馬以後,銀行家斯泰內和富卡蒙也加入了維裡埃大街的那一夥。娜娜的病漸漸好了,伯爵每天晚上都要來向她問長問短。福什利在聽別人談話時,好像憂心忡忡。今天早上他同羅絲發生了口角,羅絲直截了當地承認自己把那封信寄出去了;是的,他可以到他的那個上流社會的夫人家裡去了,他會受到很好的接待。他遲疑了很長時間,最後,還是鼓足勇氣來了。但是拉法盧瓦茲同他開了一個愚蠢的玩笑,使他心裡忐忑不安,儘管他表面上好像若無其事。

  「你怎麼啦?」菲利普問他道,「你好像不舒服嘛。」

  「我嗎,一點沒有不舒服……我因為有事,所以來遲了。」

  然後,他帶著一種勇氣冷靜地說道,這種勇氣往往被人忽視,卻能化解生活中的常見悲劇:

  「我還沒有向男女主人問候呢……一個人應該懂禮貌嘛。」

  他甚至對著拉法盧瓦茲,大膽同他開玩笑:

  「笨蛋,你說對吧?」

  說完,他就從人群中擠出去。聽差不再撕破嗓門通報客人的姓名了。不過,伯爵和伯爵夫人被剛進來的幾個婦女拉住,站在門口同她們交談。福什利終於走到她們那裡,幾位先生仍然站在花園的石階上,個個伸長腦袋,想看看他們見面時的這一幕情景。娜娜大概搬弄了是非。

  「伯爵沒有看見他,」喬治悄悄說道,「注意!他轉身了……

  看到了。」

  樂隊又奏起了《金髮愛神》中的華爾茲樂曲。福什利首先向伯爵夫人行了禮,她滿面笑容,神態顯得平靜而快樂。接著,他一動不動地在伯爵身後呆了一陣子,靜靜地等待著。這天晚上,伯爵保持高傲莊重的神態,高昂著頭,顯出一副高官顯貴的派頭。當他低下眼睛瞧著新聞記者時,擺出一副更加莊嚴的神態。兩個男人互相瞧了一陣子。福什利首先伸出手來,隨後繆法也伸出手來。他們的手握在一起了,薩比娜伯爵夫人在他倆面前嫣然一笑,睫毛低垂著,那支華爾茲舞曲繼續奏出嘲諷、放蕩的旋律。

  「他們自動和解啦。」斯泰內說道。

  「他們的手粘在一起了嗎?」富卡蒙問道,他見他們握手時間那麼長,覺得挺奇怪。

  福什利的腦海裡不由自主地浮現了一件往事,這使他蒼白的面頰上泛起了紅暈。他仿佛又看見了那間道具倉庫,那暗綠色的光線,雜亂無章的道具上都積滿了灰塵;繆法站在那裡,手裡拿著蛋杯,滿腹疑慮。可是,此時此刻,繆法不再疑慮了,他的尊嚴的最後一個角落也崩潰了。福什利松了口氣,不再懼怕了,他見伯爵夫人那樣爽朗快樂,真想大笑一陣。這個場面在他看來很滑稽。

  「啊!這次她真的來了!」拉法盧瓦茲嚷道,凡是他覺得逗趣的話,就會脫口而出,「娜娜在那兒,你們看見她了嗎?」

  「住嘴!笨蛋!」菲利普低聲說。

  「我不是對你們說過嗎!那支華爾茲樂曲就是為她而演奏的,她當然來了!……怎麼!你們沒有看見!她把我表哥、我表嫂和伯爵夫人的丈夫都摟在懷裡,還把他們稱為她的小貓兒,這樣家人團聚的場面,真令我作嘔。」

  愛絲泰勒走過來了。福什利向她說了幾句恭維話。她穿著一件粉紅色裙子,身子直挺挺的,像個沉默寡言的孩子,用驚訝的目光瞅著福什利,同時瞧她的父母親。達蓋內也同新聞記者熱情握手。他們聚集在一起,臉上堆滿微笑,韋諾先生悄悄走到他們後面,用愉快的目光看著他們,對他們充滿虔誠而溫情的愛,為他們終於互相信任而高興,認為這就為實現天意鋪平了道路。

  在華爾茲舞曲聲中,人們繼續歡樂地跳著。越來越高的歡樂氣氛像上漲的潮水衝擊著這座古老的公館。樂隊裡的短笛奏出顫音,小提琴像在低聲歎息;在熱亞娜絲絨帷幔下,金碧輝煌的彩繪和水晶吊燈散發出騰騰熱氣,宛如陽光中的灰塵。成群的客人照映在鏡子裡,像多了幾倍,他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高,仿佛人數還在不斷增加。在客廳四周,一對對男女摟著腰肢,在坐著觀看的面帶笑容的婦女前面旋轉著,把地板震動得更厲害了。在花園裡,威尼斯彩燈發出紅紅的燈光,猶如遠處一場大火的反光,照亮了在小路盡頭呼吸新鮮空氣的散步者的身影。牆壁在震動,燈光似紅雲,仿佛最後一場大火在公館的每個角落熊熊燃燒著,古老家族的榮譽在大火中被燒得劈劈啪啪作響。四月的一個晚上,福什利在這裡聽到水晶玻璃摔破的聲音,這種破碎聲越來越厲害,簡直達到瘋狂的程度,進而發展到舉行今天的歡慶會。現在裂縫變大,裂縫遍及整個公館,預示它即將倒塌。那些住在郊區的酒鬼,是因為他們嗜酒成性,把大筆錢財揮霍殆盡,弄得一貧如洗,連麵包也吃不上,被他們糟蹋的家庭才最後完蛋的。而在這裡,則是華爾茲舞曲敲響了這個古老家族的喪鐘,把積聚起來的財富付之一炬。大家沒有見到的娜娜把她柔軟的四肢伸展在舞會的上空,使他們腐爛解體,她身上的香味飄逸在熱空氣中,隨著音樂的放蕩的旋律,像酵素一樣滲透到他們的肌體中。

  在教堂舉行婚禮的那天晚上,繆法伯爵進了他妻子的臥室,他已經兩年沒有跨進這間房間了。伯爵夫人起初很驚訝,向後退了一下。但是她仍然微笑著,這種如癡如醉的微笑一直掛在她的臉上。伯爵覺得尷尬,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於是,伯爵夫人教訓了他幾句。不過,他們兩人誰也不敢把話說得明白。這種互相諒解是出於宗教上的考慮,他們認為彼此心照不宣,各人保持自己的自由為好。到了要上床睡覺時,伯爵夫人還猶豫不決,便談到賣房地產的事情。伯爵先開口,他說要把博爾德莊園賣掉,伯爵夫人馬上欣然同意了。他們都迫切需要錢,賣的錢兩人平分。這件事使他們終於和解了。繆法本來心裡很內疚,現在感到真正輕鬆了。

  就在這一天,約摸下午兩點鐘,娜娜正在睡覺,佐愛竟冒昧地敲她臥室的門。窗簾垂落著,一股暖風吹進涼爽、靜悄悄的臥室,室內的光線若明若暗。娜娜現在已能起床了,身體還有點虛弱。她睜開眼睛,問道:

  「是誰?」

  佐愛正要回答,達蓋內強行進來了,他報了自己的姓名。娜娜立刻把身子支在枕頭上,接著把女僕打發走,並說道:

  「怎麼,原來是你!今天是你結婚的日子!……你來幹什麼?」

  他剛進黑暗的房間,還很不適應,只好站在屋子中央。不過,他很快就適應了,並向娜娜走過去。他身穿禮服,打著領帶,戴著白手套。他連連說道:

  「是呀,對,是我……怎麼,你想不起來啦?」

  是的,娜娜一點也想不起來了。他只好用開玩笑的神情直截了當地說道:

  「我是來答謝你給我當媒人的……我把我的童貞初夜帶給你。」

  達蓋內走到床邊時,娜娜伸出赤裸的胳膊摟住他,她笑得渾身發抖,差點流出淚來,她覺得達蓋內太可愛了。

  「啊!這個咪味,真滑稽!……他還想得到,我倒忘得乾乾淨淨了!那麼,你出了教堂,就溜掉了。一點不錯,你身上還有一股聖香味呢……吻我吧!啊!使點勁,我的咪咪!吻吧,這也許是最後一次了。」

  光線幽暗的臥室裡,還可隱約聞到一股乙醚氣味,他們溫情的笑聲停止了,一股熱風吹拂著窗簾,他們聽見街上孩子們的喧鬧聲。隨後,由於時間急迫,他們笑鬧了一會就分手了。達蓋內在冷餐酒會後,立即同妻子出發旅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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