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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4)


  醫生是個漂亮男子,還很年輕,他常為風流女子中的漂亮女人治病。他性格開朗,像朋友一樣對那些女人笑臉相待,但從來不同她們睡覺。他的出診費收得很高,而且必須分文不少。不過,他總是隨叫隨到。娜娜每星期總要派人去找他兩三次,她一想到死就渾身直打哆嗦,連一些小毛病也惶恐不安地告訴他。他便東拉西扯,胡謅一些故事來逗她,他用這種方式來給她治病。這些女病人都喜歡他。但是這一次,娜娜的病可嚴重了。

  繆法要走時,心情很激動。他看見可憐的娜娜身體那樣虛弱,憐憫之心油然而生。繆法走時,她呼喚他回來,把額頭伸給他親吻,接著用開玩笑的口吻低聲威脅他:

  「你知道允許你做的事情……回去同你的老婆和好,不然我一生氣,你什麼都完了。」

  薩比娜伯爵夫人要求她女兒的婚約在星期二簽訂,是為了借此機會,慶祝一下油漆未幹的公館修繕竣工。五百張請柬已發出去了,邀請的人中,社會各界人士都有。當天早上,掛毯商才掛帷幔,快到晚九點鐘點亮水晶分枝吊燈時,建築師在心潮激蕩的伯爵夫人的陪同下,仍在作最後的指點。

  這是春天的一次慶會,富有溫和的春天魅力。六月的夜晚,天氣炎熱,大廳的兩扇門全都敞開著,舞會的場地一直延伸到沙土地的花園裡。第一批到達的客人,在門口受到伯爵和伯爵夫人的歡迎,他們剛進門就感到眼花繚亂。只要回憶一下過去客廳的情景,人們還記得伯爵夫人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從前在這間頗具古老風範的客廳裡,宗教的肅穆氣氛甚濃,笨重的桃花心木家具全是帝國時代的款式,天鵝絨帷幔已經變黃,暗綠色的天花板濕漉漉的。現在可不一樣了,剛跨進前廳,映入眼簾的金色畫框裡的鑲嵌畫,在高高燭臺的蠟燭的光亮照射下爍爍發亮,大理石樓梯的欄杆上,鏤刻著精美的花紋。再裡面是富麗堂皇的客廳,牆壁上掛著熱內亞天鵝絨帷幔,天花板上貼著布歇的一幅巨大的裝飾畫,這幅畫在當皮埃爾古堡出售時,是建築師用十萬法郎買下來的。枝形吊燈和水晶壁燈照亮了豪華氣派的一面面鏡子和一件件名貴家具。簡直可以說,薩比娜的那張長椅子,那張唯一的紅綢椅子,過去是軟綿綿的,與其它家具很不相稱,現在仿佛大了幾倍,使整個公館充滿了淫樂、極度享樂的氣氛,這種氣氛像遲遲燃起的火苗猛烈燃燒著。

  大家已經跳舞了。樂隊安頓在花園裡,一扇敞開的窗戶前面,正演奏著華爾茲舞曲,輕快的節奏在空中飄蕩,傳到客廳變得柔和了。在威尼斯彩燈的照耀下,花園籠罩在一片若明若暗的光線中,看上去仿佛變大了,草坪邊沿上搭了一頂紫色帳篷,裡面放了一張酒菜檯子。這支華爾茲舞曲正是《金髮愛神》中那支淫穢的華爾茲,裡面還夾雜著淫蕩的笑聲,舞曲響亮的音波傳到這座古老的公館裡,變成一種顫音,仿佛把牆壁都震熱了。這支樂曲像是從街上吹來的一股肉欲之風,把這座傲慢的公館的整個死氣沉沉的時代一掃而光,把繆法家族的過去、在天花板下沉睡了一個世紀的榮譽和信仰,吹得無影無蹤了。

  伯爵母親的老朋友們呆在壁爐邊他們習慣呆的地方,他們仿佛感到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覺得頭暈目眩。他們在不斷擁進來的嘈雜的人群中,形成一個圈子。杜·榮古瓦夫人穿過餐廳進來後,已辨認不出那些房間了。尚特羅夫人神色驚訝地瞅著花園,花園似乎大多了。不一會兒,呆在這個角落裡的客人便低聲議論起來,提出種種尖銳的批評。

  「喂,」尚特羅夫人嘟噥道,「要是老伯爵夫人回來一看……她會說什麼呢?你們想像一下,她來到這些人中間,會是什麼一副樣子。搞得這樣富麗堂皇,又是這樣亂哄哄的……真丟人!」

  「薩比娜簡直發瘋了,」杜·榮古瓦夫人附和道,「剛才你看見她在門口的那副樣子嗎?瞧,在這裡還看得見她……她把她的鑽石首飾全都戴上了。」

  她倆站起來,從遠處打量一會兒伯爵夫婦。薩比娜身穿白色衣服,上面鑲著漂亮的英國針鉤花邊。她洋洋得意,覺得自己很漂亮,她顯得年輕、愉快,她不停地微笑,有點自我陶醉了。繆法在她身邊,則顯得蒼老,臉色蒼白。他也在微笑,神態安詳而莊重。

  「想當年他是一家之主,」尚特羅夫人接著說道,「連添置一張小板凳也要得到他的許可!……現在卻不同了,一切都改變了,他像在她家裡……你還記得吧,她那時候連客廳都不肯裝修!現在整個公館都裝修一新了。」

  說到這裡,她們突然住嘴了,謝澤勒太太進來了,她身後跟著一群小夥子。她出神地看著屋裡的一切,悄聲讚歎道:

  「啊!真漂亮!……多麼精緻!……真有審美觀點!」

  接著她遠遠地對身後那群青年人說道:

  「我不是說過嘛!這些古老的破房子,一經裝修,可真沒話說了……你們覺得很漂亮,是嗎?簡直像十七世紀的古建築……薩比娜終於能在裡面接待客人了。」

  兩個老太太又坐下來,壓低嗓門,談論這門令許多人驚訝的婚事。愛絲泰勒剛走過去,她身著玫瑰紅綢裙子,還是那樣乾癟,那副處女的面孔上毫無表情,她平心靜氣地接受了達蓋內做自己的丈夫,既不顯得歡樂,也不顯得悲傷,依然像那年冬天向爐子裡添木柴時那樣表情冷冰冰的,臉色那樣蒼白。面對這次為她舉行的慶祝活動,面對這燈光,這些鮮花,這音樂,她依然無動於衷。

  「他是個冒險家,」杜·榮古瓦夫人說道,「我從來沒見過他。」

  「注意,他來了。」尚特羅夫人低聲說道。

  達蓋內瞥見于貢夫人和她的兩個兒子,連忙走上去挽起于貢夫人的胳膊;他笑吟吟的,對她顯得很熱情,好像他這次交了好運,也有她一份功勞似的。

  「謝謝你,」她一邊說,一邊坐到壁爐旁邊,「瞧,這是我原來坐的地方。」

  「你認識他嗎?」達蓋內走後,杜·榮古瓦夫人問道。

  「當然認識羅,他是個很有魅力的小夥子。喬治很喜歡他……他出身於一個有門第的家庭。」

  好心腸的老太太覺得有人對他懷有敵意,便為他辯護。小夥子的父親當年很受路易—菲利普的賞識,擔任省長一直到逝世為止。小夥子呢,生活上有些揮霍,有人說他是敗家子,但是,不管怎麼說,他有一個叔父,是個富翁,有朝一日,會把財產留給他的。幾位老太太聽了直搖頭,于貢太太自己也覺得尷尬,總是不斷回到他家庭門第的話題上來。她覺得很疲倦,埋怨自己腿疼。她在黎塞留街住了一個月了,據她自己說,那裡她有一大堆事情要做。說到這裡,她那慈祥母愛的笑臉上,飄過一陣憂鬱的陰影。

  「不管怎樣,」尚特羅夫人最後說道,「愛絲泰勒本來可以結一門比這好得多的親事。」

  銅管樂奏起來了,奏的是四對舞舞曲,人們都擁向客廳的兩邊,讓出中間地方來。女人們的淺色裙子在擺動著,中間夾雜著男人們的黑色禮服;明亮的燈光照在波濤般的人頭上,只見珠寶首飾熠熠發光,白色翎毛瑟瑟顫抖,丁香花和玫瑰花競相開放。天氣已經熱了,在輕快的樂曲聲中,婦女們裸露出潔白的肩膀,從她們穿著的羅紗服和弄皺了的綢緞中散發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從一扇扇敞開的門望進去,客廳裡的一個個房間裡坐著一排排婦女,她們暗暗微笑著,眸子裡閃著光芒,撅著嘴,手裡搖著扇子,扇出的風吹到她們的嘴上。客人們還在不斷到來,一個僕人專門通報新到客人的姓名,男人們在人群裡慢慢走著,竭力為女伴尋找位置;女人們挽著男人們的胳膊,心裡惴惴不安,踮起腳尖,向遠處望去,看是否有空椅子。公館裡擠滿了客人,裙子碰在一起,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些角落裡,一大片花邊、裙結、裙撐擋住了通道。女人們習慣于令人眼花繚亂的擁擠場合,很有禮貌,能夠容忍,仍然不失其風度。這時,一對對男女離開了令人窒息的客廳,跑到花園的深處。那裡,威尼斯彩燈發出微弱的粉紅色光芒,婦女們的裙子的暗影在草地邊上飄拂著,好像伴隨著四對舞舞曲的節奏,樂曲聲飄到樹叢後面,仿佛是從遙遠的地方飄來的悅耳的樂曲。

  斯泰內剛剛遇到富卡蒙和拉法盧瓦茲,他倆在酒菜檯子前喝香檳酒。

  「漂亮極啦,」拉法盧瓦茲一邊察看著用金色長矛撐著的紫金色帳篷,一邊說道,「我們還以為是在香料蜜糖麵包集市裡……嗯?確實如此,到了香料蜜糖麵包集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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