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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2)


  孩子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他看著周圍的人,神態像個大人。他心情沮喪,思考著他所看到的一切。娜娜動個不停,小狗從她的裙子裡跑出來,跑到孩子身邊,渾身哆嗦著。

  草坪上的車馬和人越來越多。馬車繼續不斷從瀑布門那邊駛來,一輛挨著一輛,排成一條長龍。其中有從意大利人大街開來的波利娜式公共馬車,裡面坐了五十名乘客,駛到看臺右邊停下來;還有運送獵犬的馬車、四輪敞篷馬車、豪華雙篷四輪馬車,它們同由劣馬拉著的搖搖晃晃的破舊出租馬車混在一起;有一人駕駛的四馬馬車,有郵車,車主人高高坐在座位上,僕人們則在車裡看管香檳酒籃子,還有兩輪輕便馬車,巨大的鋼輪閃爍著耀眼的光芒,有雙套的輕便二輪馬車,其部件精巧得像鐘錶的零件,行駛起來時,車上的鈴鐺叮叮作響。不時有一個騎馬人,還有一群行人行色匆匆地從馬車中走過。車子從遙遠的布洛涅森林那邊駛來,一路上發出隆隆的聲音,一到草坪上,隆隆聲便戛然變成低沉摩擦聲;現在草坪上的人越來越多,耳畔只響著嘈雜聲、叫喊聲、呼喚聲、鞭子在空中飛舞的劈啪聲。疾風吹散烏雲,太陽從一片雲邊上又露了出來,一道金光照射下來,把馬具和上了油漆的車身照得通亮,女人們的服裝被照得紅豔豔的;在耀眼的光霧中,車夫們高高地坐在駕駛座上,他們的身子和長長的鞭子像著了火似的。

  拉博德特從一輛敞篷四輪馬車上走下來,車上還坐著加加、克萊利瑟和布朗瑟·德·西弗裡,拉博德特的座位是他們留給他的。他行色匆匆,要穿越跑道,進入測量體重處時,娜娜讓喬治把他叫過來。當他走過來時,娜娜笑著問道:

  「我的牌價是多少?」

  她指的是那匹取名為娜娜的小母馬,這匹馬在狄安娜獎比賽中遭到慘敗,甚至在今年四月份和五月份舉行的飛車杯獎和良種幼馬大賽獎中,也未獲得名次,獲勝的是旺德夫爾的一匹名叫呂西尼昂的馬。於是,呂西尼昂頓時成了人們的熱門話題;從前一天起,人們普遍以二比一為它下賭注。

  「你的比數總是一比五十。」拉博德特回答道。「真見鬼,我真不值錢,」娜娜又說道,她覺得這種玩笑很逗趣,「那麼,我不拿自己來賭了……絕不賭自己!我連一個金路易也不押在我自己身上。」

  拉博德特忙得不亦樂乎,說完轉身就走,娜娜連忙把他叫回來,她想問問他的看法。他與賽馬訓練師和騎師們一直有聯繫,對於參賽的馬匹的情況特別熟悉,他的預言已經多次準確無誤,人家都叫他賽馬消息大王。

  「你說,我該押哪匹馬?」娜娜再三問道,「那匹英國馬的牌價是多少?」

  「你說的是那匹精靈馬嗎?是一比三……瓦勒裡奧二世,也是一比三,其餘的馬,如科西尼是一比二十五,幸運是一比四十,布姆是一比三十,皮什內特是一比三十五,杏仁奶油是一比十……」

  「不,我不賭那匹英國馬了,我是一個愛國的人……嗯?我可能押瓦勒裡奧二世,德·科布勒茲公爵剛才喜形於色……哎!不!還是不行。五十個金路易押在呂西尼昂上,你說行嗎?」

  拉博德特用異乎尋常的表情看了她一眼。娜娜俯著身子,低聲詢問他,因為她知道旺德夫爾委託拉博德特到賽馬賭注登記人那裡為他下賭注的,以便賭得更方便些。他若得到什麼消息,就會說出來。可是拉博德特什麼也未透露,叫她相信他嗅覺是敏感的,他將根據自己的判斷,把她的五十個金路易押上去,她對此是不會後悔的。

  「你押在哪一匹馬上都行!」她高興地叫道,讓他走了,「但是不要押在娜娜身上,那是一匹劣馬!」

  馬車裡的人都哄堂大笑。兩個年輕人覺得她這句話很有趣;小路易不懂他們談什麼,抬起他那泛白的眼睛瞧著他的媽媽,他媽媽的響亮的話聲使他吃了一驚。拉博德特還是不能脫身。羅絲·米尼翁向他招招手,關照他幾句話,他把數字記在筆記本上。隨後,克拉利瑟和加加又叫他,她們在人群中聽到一些話後,想把賭注改押一下,她們不想押瓦勒裡奧二世,而想押呂西尼昂。他的表情鎮定自若,只顧記錄。最後,他算脫身了,大家看見他在跑道另一邊的兩個看臺之間消失了。

  這時還不斷有馬車到來。現在,車子已經排了五排,馬車沿著柵欄不斷擴大,形成黑壓壓的一大片,其中還夾雜著一匹匹白馬,遠遠看去像一個個淺色的斑點。這片馬車再過去一些的地方,雜亂無章地停放著另一些馬車,這些馬車都散開來放,好像擱淺在草地上,車輪子、套車的牲口看上去亂糟糟的,隨便停放,有並排的,有斜放的,有橫放的,還有頭對頭的。在那些沒有車輛、馬匹的草坪上,騎師們在騎馬訓練,步行的人三五成群地走來走去。在這集市般的場地上,在這亂哄哄的人群中,賣飲料的流動攤子上都撐起了遮陽光的灰色帆布篷,帆布篷在陽光下泛著白色。但是在那些賭注登記人的周圍,人群湧動,擁擠不堪,無數帽子晃動著,賭注登記人站在敞篷馬車上,像牙醫一樣不停擺動兩隻手,在他們身邊的高大木架上,貼著中獎的牌價表。

  「我真蠢,連自己都不知道押哪一匹馬,」娜娜說道,「我應該自己押上幾個金路易來冒冒險。」

  她站起來,想選一個態度和藹的賭注登記人。然而,她發現周圍有很多熟悉的面孔,便把剛才的想法置之腦後了。除了米尼翁夫婦、加加、克拉利瑟和布朗瑟,在她的右邊、左邊、後邊,現在還有許多馬車把她的雙篷四輪馬車團團圍住,其中有塔唐·內內和瑪麗亞·布隆乘坐的四輪敞篷馬車;卡羅利娜·埃凱與她的母親和兩位先生乘坐的敞篷四輪馬車;路易絲·維奧萊納一人單獨乘坐的籃式小馬車,車身上披著梅尚家賽馬號衣的橙、綠兩種顏色。萊婭·德·霍恩坐在一輛郵車的高高座位上,身邊圍著一群大聲喧嘩的年輕人,再遠一些,在一輛頗具貴族氣派的敞篷四輪馬車上,呂西·斯圖華穿著一件樸素的黑綢連衣裙,露出一副高貴的神態,旁邊坐著一個高個子年輕人,他身著海軍軍官學校的學生服。令娜娜吃驚的是,她看見西蒙娜來了,她坐在由斯泰內駕著的雙套二輪馬車上。她身後站著一個聽差,他一動不動,雙臂叉在胸前;她渾身穿得耀眼奪目,上下都穿著帶黃色條紋的白緞子,從腰帶一直到帽子都綴滿了寶石。銀行家揮動著手中的長鞭子,趕著兩匹馬像箭一樣飛奔著,前面是一匹栗黃色矮馬,奔跑起來像只老鼠,後面是一匹高大的棗紅馬,奔跑時,蹄子抬得很高。

  「哎喲!娜娜說道,「斯泰內這個盜賊又一次洗劫了交易所!……嗯?西蒙娜一身穿得真時髦!他也太過分了,他要被人抓住的。」

  不過,她還是老遠就與他打了招呼。她揮著手,滿面春風,轉動著身子,向每個人打招呼,以便讓大家都看見她。接著她又說道:

  「呂西帶來的那個年輕人是她兒子!他穿著制服,挺可愛的……所以她裝成那副樣子!你們知道她怕她的兒子,所以冒充演員……小夥子怪可憐的!他似乎一點疑心也沒有。」

  「唔!」菲利普笑著嘟噥道,「只要她願意,她還能在外省給他找一個女遺產繼承人做老婆呢。」

  娜娜不吭聲了。她在密密麻麻的車輛中,瞥見了老虔婆拉特裡貢。拉特裡貢乘的是出租馬車,她坐在裡面,外面什麼也看不見,就悄悄爬到馬車夫的座位上。她坐在高處,高大的身子挺得筆直,顯出一副高貴的神態,鬢角上的鬈髮留得很長。她俯視著人群,仿佛俯視著她的妓女臣民。妓女們都悄悄地對她微笑著。而她神態高傲,裝作不認識她們。她這次來不是拉皮條的,而是出於興致來看賽馬的,她是一個狂熱的賭徒,她最愛看賽馬。

  「瞧!那是傻瓜拉法盧瓦茲!」喬治突然說道。

  大家都很驚訝。娜娜認不出她的拉法盧瓦茲了。自從他繼承了那筆遺產後,變得非常時髦。他穿折角硬領,渾身上下穿著淺色衣服,在他瘦削的肩膀處繃得緊緊的。他頭戴無邊軟帽,裝出疲倦的樣子,身體搖搖晃晃,說話嬌聲嬌氣,滿嘴是俚語行話,一句話總是說半句,生怕多花氣力。

  「可是他挺有風度嘛!」娜娜說道,她對他著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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