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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1)


  六月份的一個星期日,天氣剛開始炎熱,天空昏昏暗暗,一場暴風雨就要來臨,巴黎的跑馬大獎賽正在布洛涅森林舉行。清晨,太陽在橙黃色的塵霧中升起。但是,快到十一點鐘,馬車都到了隆尚賽馬場時,驟然刮起一陣南風,把烏雲驅散了;灰濛濛的霧靄散成長長的碎片,隨風飄去,藍瑩瑩的雲隙不斷伸擴開來,染藍了整個天空。陽光從兩片雲彩之間照射下來,照在賽馬場上,把一切照得金光燦爛。草地上漸漸擠滿了馬車、騎師和行人,但跑道上仍然闃無一人,只有裁判員的崗亭、終點標誌杆和用於掛賽馬成績表的柱子。對面,在騎師體重測量處的圍牆中央,有五座對稱的觀眾看臺,看臺是用磚頭和木架搭成的,其形狀頗像長廊。賽馬場外面,一片廣闊的平地沐浴著中午陽光,周圍長著小樹,西邊是長滿樹木的聖克魯山丘和絮倫山丘,背後聳立著瓦萊蓮峰。

  娜娜興致盎然,仿佛大獎賽要決定她的命運似的,她一心要坐在終點標誌杆旁邊緊靠柵欄的地方觀看。她很早就來了,是到得最早的觀眾之一。她是乘坐一輛鑲銀的雙篷四輪馬車來的,由四匹雪白駿馬拉著,這輛車是繆法伯爵作為禮物贈送給她的。當她到達草坪入口處時,騎在左邊兩匹馬上的兩名車夫駕車疾駛,兩個跟班站在車子後部一動不動,這時人群中你推我搡,人人競相觀看,就像王后經過那裡似的。她穿的服裝是旺德夫爾賽馬服的兩種顏色,即藍色和白色,顯得非常別致,藍綢短上衣和藍綢緊身褡緊緊繃在身上,腰後高高凸起一個裙撐,這樣,大腿的輪廓被明顯襯托出來,當時流行穿寬大裙子,這樣的穿戴打扮是不落俗套的;外面套一件白緞子長裙,袖子也是白緞子的,肩上披著一條白緞子三角圍巾,全身穿戴都鑲著銀色鏤空花邊,被陽光照得閃閃爍爍。此外,為了使自己更像騎師的樣子,她又大膽地在髮髻上戴上一頂藍色無邊女帽,帽上插一根白翎毛,髮髻上的一縷縷金髮垂掛到背上,酷似紅棕色馬的長長尾巴。

  十二點鐘敲響了。還要等三個多小時,跑馬大獎賽才能開始。娜娜的雙篷四輪馬車靠柵欄邊停放後,她就像在家裡一樣自由自在。她一時心血來潮,竟把小狗珍寶和小路易也帶來了。小狗躺在她的裙子裡,雖然天氣很熱,還冷得哆哆嗦嗦;孩子身上披著彩帶和花邊,樣子挺有趣,一聲不吭,一張可憐的蠟黃小臉被風吹得變得蒼白。而娜娜旁若無人,高聲與喬治和菲利普談話,兄弟兩人坐在娜娜對面的一張長凳上,兩旁是一束束白玫瑰和藍色勿忘我,花堆放得與他們的肩膀一樣高。

  「唉!」她說道,「他把我煩死了,我就把他趕出去了……已經兩天了,他還在生我的氣呢。」

  她說的是繆法,不過她沒有對於貢兄弟說出他們第一次口角的原因。一天晚上,繆法在她的臥室裡發現一頂男人的帽子,那是她一時糊塗幹的蠢事。為了消愁解悶,她把一個過路男人帶回家了。

  「你們不知道他是多麼滑稽可笑,」她繼續說道,津津樂道地講了一些細節,「實際上他是一個地道的偽君子……因為這樣,他每天晚上都做祈禱。這可一點不假。他總以為我沒有看見,因為我不想妨礙他,總是先上床睡覺,其實我在瞟著他,他口中念念有詞……上床時還要畫一個十字,從我身上跨過去,在床裡邊躺下……」

  「啊!他真狡猾,」菲利普嘀咕道,「他上床前上床後都祈禱了。」

  她莞爾一笑,說道:

  「是這樣,上床前和上床後都祈禱。當我模模糊糊要睡著時,又聽見他嘴裡念念有詞……不過,最令人討厭的是,我們每次爭吵,他還裝成一副教士的樣子。我嘛,我一向是信仰宗教的,你們怎麼笑我都可以,反正不影響我信仰我該信仰的宗教……他太討厭了,他抽抽噎噎,還說他心裡很內疚。前天就是這樣,我們爭吵後,他歇斯底里大發作,搞得我一點不得安寧……」

  說到這裡,她突然中斷了這個話題,說道:

  「瞧,米尼翁夫婦來了。瞧!他們把孩子也帶來了!……

  小傢伙們穿得怪模怪樣!」

  米尼翁夫婦乘坐一輛顏色素淨的雙篷四輪馬車,那是發了橫財的市民的豪華奢侈品。羅絲穿一條灰色綢裙子,裙子鑲著紅色縐泡飾帶和花結,滿面笑容,她看見亨利和夏爾挺快樂,心裡很高興。兩個孩子坐在前面凳子上,穿著過分肥大的中學生制服,看上去有點聳肩縮頸。雙篷四輪馬車停放在柵欄邊時,羅絲瞥見娜娜喜氣洋洋地坐在鮮花中間,她的車子由四匹馬拉著,還有穿號衣的跟班和車夫,她抿起嘴唇,板起面孔,扭過頭去。米尼翁的態度恰恰相反,他容光煥發,目光炯炯,揮揮手,打了一個招呼。女人之間發生口角,他一般是不介入的。

  「對啦,」娜娜又說道,「你們認識一個矮個子老頭嗎?就是那個穿得乾乾淨淨、滿嘴壞牙齒的韋諾先生……他今天早上來看過我。」

  「韋諾先生嗎?」喬治驚愕地說道,「這不可能,他是耶穌會的會士。」

  「你說得很對,我也感覺出來了。啊!你們真想像不到我們談了些什麼!真有趣!……他向我談到伯爵,說他們夫妻關係不和睦,懇求我把幸福還給他們家庭……不過,他很懂禮貌,說話時笑吟吟的……於是,我回答說,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保證叫伯爵同他的妻子言歸於好……你們知道,我這樣說不是開玩笑,看到他們幸福,我感到由衷高興!另外,我也可以輕鬆一下,因為前些日子,說真的,他把我纏得夠嗆!」

  這出自內心的呼聲道出了她最近幾個月來的厭倦情緒。此外,伯爵似乎手頭極其拮据;他心事重重,他簽給拉博德特的本票很可能兌現不了。

  「恰巧伯爵夫人在那兒。」喬治說道,他的目光掃視一下看臺。

  「她在哪兒?」娜娜大聲問道,「這孩子眼睛真好!……菲利普,替我打一下陽傘。」

  喬治的動作快,搶在他哥哥的前頭把傘接過來,他能替娜娜拿著那把帶著銀色流蘇的陽傘,心裡非常高興。娜娜眼睛對著一隻很大的望遠鏡,向看臺上到處觀望。

  「啊!對了,我看見她了,」她終於說道,她在看臺右邊,在一根柱子旁邊,對嗎?她穿著淡紫色衣服,她女兒穿著白色衣服,坐在她身旁……瞧!達蓋內走過去跟她們打招呼了。」

  於是,菲利普便談起達蓋內不久要同瘦高個子愛絲泰勒結婚的事。這樁婚事已經定下來了,教堂的結婚預告已經登出來了。伯爵夫人起初反對女兒的婚事,但是據說伯爵硬要她同意。娜娜聽後笑了。

  「我知道,我知道,」她低聲說道,「對保爾來說,這太好了。

  他是個好小夥子,他配得上這門親事。」

  她彎下腰,對小路易說道:

  「你覺得好玩嗎?……看你那一本正經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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