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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6)


  「我也認為這些是不令人愉快的事!……可是,我們那時得有人給我們麵包吃呀,親愛的……哦!我呀,你知道,我是個老實姑娘,事情是怎樣,我就說怎樣。媽媽是洗衣婦,爸爸酗酒,最後因醉酒而死,實際情況就是這樣!如果你們聽了認為不合適,如果你們覺得我出身的家庭不光彩的話……」

  大家都說不是這個意思。她說這些,究竟要找什麼碴兒呢!大家都尊重她的家庭出身。但是,她還是繼續說下去:

  「如果你們覺得我的家庭不光彩,那麼,你們就離開我好了,因為我不是連父母都不認的女人……你們要我,就得連我的父母一起要,明白了吧!」

  他們要她,也必須要聽她講她的爸爸、媽媽、她的過去、她所要回憶的一切,四個男人現在都縮著身子,眼睛盯著桌面。她像掌握著至高無上的權力的女人,盛怒之下,把他們都踩在她過去在金滴街穿的舊鞋子底下。這時她還未息怒:即使有人送她財產,給她建造宮殿也無濟於事,她還是要懷念過去啃土豆的時代。金錢是蠢貨,只能用來開開玩笑!它是為商人而造的。最後,她這股火氣以一種感傷的願望而了結,說她要過一種簡樸的生活,懇誠待人,生活在普通的善良的人們中間。

  這時,她見朱利安垂著雙手,在那裡侍候。

  「喂,怎麼啦?斟香檳酒呀,」她說道,「看我幹什麼?像個呆鵝。」

  在太太發火時,沒有一個僕人露出一絲微笑。他們似乎沒聽見,太太越嘮叨,他們越顯得莊重。朱利安乖乖地開始斟香檳酒。弗朗索瓦端水果時,不巧把水果盤子歪了一下,蘋果、梨子和葡萄都滾到了桌子上。

  「該死的笨蛋!娜娜罵道。

  弗朗索瓦不該辯解,他說水果原來擺得不穩,佐愛拿橙子時觸動過了。

  「那麼,」娜娜說,「佐愛就是笨蛋。」

  「可是,太太……」貼身女僕的自尊心受到傷害,低聲說道。

  太太站起來,擺出王后般的威嚴,用命令的口氣說道:「行了,對吧?……統統滾出去!……我們不需要你們了。」

  趕走了僕人,她平靜了下來。她立刻顯得溫柔可愛。餐後點心味道很好,先生們都自己動手,吃得挺高興。薩丹削了一隻梨,走到娜娜身後來吃,倚在她的肩上,靠在她的耳邊說了一些話,說完兩人縱情大笑;然後,薩丹要把自己的最後一塊梨分一半給娜娜,薩丹用牙齒咬著梨,送到娜娜的嘴邊,兩個人的嘴唇靠到一起,在接吻中把梨吃掉。於是,先生們提出了令人發笑的抗議。菲利普大聲叫大家不必看不順眼。旺德夫爾問他們是不是該出去一會兒。喬治跑過來抱住薩丹的腰,把她拉到自己的座位上。

  「你們真蠢!」娜娜說道,「你們把我可憐的寶貝的臉都弄紅了……別睬他們,姑娘,讓他們開玩笑好了,這是咱倆的私事。」

  繆法神態嚴肅地瞅著她們,娜娜轉過頭來,對他說道:

  「你說對吧,我的朋友?」

  「對的,肯定對。」他慢慢地點了一下頭,喃喃說道。

  沒有人再提抗議了。這些先生都出身于名門望族,都受過正統教育,她們坐在他們中間,面對著面互相含情脈脈,泰然自若地濫施女性的淫威,公然表示對男人們的蔑視,使他們不得不接受她們,承認她們的主宰地位。他們還為她們的行動拍手叫好。

  大家到樓上小客廳裡喝咖啡。兩盞燈發出柔和的光線,照亮了粉紅色的帷幔、暗金色的漆器小擺設。在夜間這樣的時刻,在一些小箱子、青銅器和瓷器中間,一道幽暗的光線照亮了一件白銀或象牙鑲嵌的飾物,把一根有發亮的雕刻圖案的小棍照得更加醒目,把一塊鑲板也照得發出絲絨般的反光。下午生的火已成火炭,窗簾和門簾遮得嚴嚴的,房間裡暖烘烘的,令人昏昏欲睡。這間屋子裡充滿了娜娜的私生活的氣氛,亂扔的手套,落在地上的手絹,一本打開的書,還常常看見她在屋裡穿著睡衣,身上散發出一股紫羅蘭的香味。她的沒有條理的妓女生活,在這富麗堂皇的氛圍中,產生了一種迷人的效果。那些寬大得像床的扶手椅,深得像凹室的長沙發足以引人昏昏欲睡,把時間置之腦後,誘人坐在暗淡的角落裡,竊竊私語,笑吟吟地傾吐衷腸。

  薩丹走近壁爐邊,躺到一張長沙發上,點燃一支香煙。旺德夫爾跟她開玩笑,裝出吃醋的樣子,拼命與她爭吵,威脅她說,如果她再纏住娜娜,不讓她盡主人的職責,他就要派證人來揭發她。菲利普和喬治也湊過來幫腔,一起捉弄她,使勁捏她,最後她叫起來:

  「親愛的!親愛的!叫他們規矩一些吧!他們總纏住我。」

  「喂,放開她,」娜娜嚴肅地說,「你們知道,我不願意看到別人糾纏她……而你呢,我的小貓咪,既然他們這樣不懂情理,你為什麼總是與他們混在一起?」

  薩丹臉都氣紅了,她伸伸舌頭,到梳妝室去了。梳妝室的門敞開著,透過那扇門,可以看見一隻毛玻璃球形燈罩,裡面燃著一盞燈,射出的乳白色的光線把大理石梳粧檯照亮了。這時候,娜娜以充滿魅力的女主人的身份同四個男人交談起來。她在白天讀了一本轟動一時的小說,小說寫的是一個妓女的身世。她讀完後很氣憤,她說故事很不真實,而且對這種標榜描寫現實生活的淫穢文學表示反感和憤慨。好像什麼內容都可以寫似的!好像小說寫出來不是讓人愉樂消遣似的!關於書籍和戲劇,娜娜有自己的特有的見解,她希望讀到描寫愛情的高雅作品,所寫的內容能留給她想像的餘地,並使她的靈魂變得高尚。爾後,他們的話題倏地轉到震動巴黎的騷亂上來,報紙上刊登的煽風點火的文章,每天晚上都有公共集會,有人號召人們拿起武器,散會後就出現騷亂,她憤怒地攻擊共和派人。這些從來不洗澡的髒漢究竟想幹什麼呢?難道人們生活得還不幸福嗎?難道皇帝辦的一切不都是為了老百姓嗎?老百姓是下流坯!她瞭解老百姓,她能夠評論他們;她竟忘記了剛才吃飯時她要求人家尊重金滴路上的那些小人物階層,現在又以發跡女人的身份,帶著厭惡和恐懼的情緒來攻擊自己人。恰巧就在那天下午,她在《費加羅報》上讀到一篇關於一次公共集會的報道,集會很滑稽,會上講話者用的是俚語,有一個醉漢洋相百出,被人趕出了會場,她看後還覺得好笑。

  「嘿!這群酒鬼,」她帶著厭惡的神情說道,「不,你們等著瞧吧,他們的共和國對大家來說,將是一場大災難……啊!上帝保佑皇上坐穩江山,坐得越長越好!」

  「上帝會聽到你的祈禱的,親愛的,」繆法一本正經地回答道,「行了,皇上的江山坐得很穩。」

  他很喜歡見到她發表這些正確的看法。在政治上他們兩人觀點一致。旺德夫爾和于貢中尉也不停地對這些「流氓」進行冷嘲熱諷,說他們是一群大吵大嚷的人,一見到刺刀就逃之夭夭。那天晚上,喬治面色蒼白,怏怏不樂。

  「這孩子怎麼啦?」娜娜見他露出不舒服的神態,問道。

  「我呀,沒有什麼,我在聽你們談話。」喬治低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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