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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2)


  於是,有好幾分鐘時間,只聽見演員們含糊不清地朗誦臺詞的聲音。他們幾乎不做動作,語調平直,儘量省點氣力。然而,每當他們演到要引人注意的地方時,便舉目向大廳裡掃視幾下。他們面前的大廳,像一個大洞,裡面飄動著一片模糊的影子,也像一間沒有窗戶的高高的閣樓,裡面飄著微塵。大廳裡的燈全熄滅了,它僅被舞臺上的若明若暗的燈光照亮,仿佛沉睡了,裡面的一切看上去模糊不清,一派淒涼景象,令人不安。天花板上的畫全都隱沒在黑暗中。舞臺左右兩邊的包廂,從上到下掛著大幅灰布,用來保護牆飾。一切東西都套上罩布,連欄杆上的絲絨套上都蓋上罩布,整個樓座像裹上了雙層裹屍布,罩布的灰白色與大廳裡的一片黑暗顯得很不協調。整個大廳裡都是褪了色的色調,只能隱約看見凹陷進去的、光線暗淡的包廂,包廂構成了每一層樓的骨架,裡面的坐椅像一個個黑點,坐椅上的大紅絲絨看上去幾乎是黑色。大吊燈完全放下來了,它的水晶墜子佔據了全部正廳前座,這種景象令人聯想到搬家,聯想到觀眾出外旅行,他們再也不會回來了。

  就在這時候,由羅絲扮演的小公爵夫人,誤入一個妓女家裡,她向腳燈處走去。她舉起雙手,向著大廳撅起逗人的小嘴,空蕩的大廳裡一片漆黑,像靈堂裡一樣陰森。

  「我的上帝!這個世界是多麼奇怪啊!」她說這句話時,加重了語氣,確信能在觀眾中產生良好的效果。

  娜娜裹著一條寬大的披肩,躲在包廂裡聽著排演,兩眼卻盯住羅絲。她轉過身子,悄聲問拉博德特:

  「你能肯定他會來嗎?」

  「完全可以肯定。他可能跟米尼翁一起來,這樣好有個藉口……他一來時,你就到樓上馬蒂爾德的化粧室裡去,我把他帶到那兒去見見你。」

  他們說的是繆法伯爵。這是由拉博德特安排的在第三者處的一次會面。這事他早已跟博爾德納夫一本正經地說過了。博爾德納夫已有兩次演出失敗,現在處境艱難。因此,他急於把劇院提供給他們,作為他們會面的場所,並讓娜娜扮演一個角色,企圖討好伯爵,向他借一筆錢。

  「熱拉爾迪娜這個角色,你認為怎樣?」拉博德特又說道。但是,娜娜不動聲色,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第一幕裡,作者描寫了德·博裡瓦熱公爵欺騙他的妻子,與金髮女郎、輕歌劇明星熱拉爾迪娜通姦;在第二幕裡,公爵夫人埃萊娜一天晚上來到女明星家裡,想利用化裝舞會的機會,瞭解這些太太究竟用什麼妙計征服她們的丈夫,並把他們留在身邊。帶她來的是她的表兄、美男子奧斯卡·德·聖菲爾曼,他想誘使她墮落。她得到的第一個教訓使她大為吃驚,她聽到熱拉爾迪娜像個潑婦,跟公爵大吵大鬧,而公爵呢,卻很溫順,以笑臉相待;公爵夫人不禁大聲叫起來:「噢!對男人應該是這樣講話!」在第二幕裡,熱拉爾迪娜只在這場戲中出現。至於公爵夫人,她的好奇心立即受到了懲罰:老風流德·塔迪沃男爵把她當成輕佻女人,狂熱地追求她;而在另一邊,博裡瓦熱坐在一張長椅子上,親吻著熱拉爾迪娜,與她言歸於好了。因為這個角色排演時還沒有人擔任,就由科薩爾老頭站起來念臺詞,他念著念著,根據自己的想像,不由自主地加進了自己的意思,他是倒在博斯克的懷裡演這場戲的。整個排演拖拖拉拉,令人乏味,演到這裡時,福什利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他一直耐著性子,現在再也忍不住了。

  「演得不對!」他叫道。

  這時演員們停止了排演,個個垂著雙手。豐唐皺皺鼻子,臉上露出嘲諷大家的神態,他問道:

  「什麼?怎麼不是這樣?」

  「沒有一個人演得對,根本不是這樣,根本不是這樣!」福什利補充道。他做起手勢,大步走來走去,親自表演起來。「喂,豐唐,你應該知道塔迪沃這時很激動;你應該彎下身子,用這樣的動作抓住公爵夫人……而你呢,羅絲,這時應當愣一下,猛然愣一下,像這樣,但是不要愣得過早,要在聽到接吻的聲音時才……」

  福什利解釋得正起勁時,霍地停下來,對科薩爾大聲說道:

  「熱拉爾迪娜,接吻吧……吻得響一些,讓大家都聽見!」

  科薩爾老頭向博斯克轉過臉去,在他的嘴唇上猛親一下。

  「親得好,這才是真正的接吻,」福什利得意洋洋地說,「再吻一次……看見沒有,羅絲?我剛才走過時看見了,我輕輕地叫一聲:『啊!她吻他了。』不過,要練好這個動作,塔迪沃應當再上場一次……來吧!試試看,整個重來一次。」

  演員們重新排演這場戲。但是豐唐內心很不樂意,以致這場戲幾乎排不下去。福什利不得不再重新指導兩次,而且每次都表現出很大的熱情。演員們都沒精打采地聽他講,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好像福什利要求他們低頭走路似的;隨後,他們剛笨拙地試演,馬上又停下來,動作呆板得像斷了線的木偶。

  「不行,這對我來說太難了,我真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

  豐唐終於用傲慢的口氣說道。

  博爾德納夫沒有開口。他把身子緊緊地縮在椅子裡,在那盞小燈的昏暗光亮下,大家只看見他的帽頂,帽子卡在他的眼睛上,手杖從手上落了下來,橫放在肚子上;大家真以為他睡著了。這時,他突然把身子坐直了,說道:

  「小夥計,你真愚蠢。」他心平氣和地對福什利說。

  「怎麼!愚蠢!」作者臉色變得煞白,大聲嚷道,「你自己才愚蠢呢,親愛的!」

  博爾德納夫頓時勃然大怒。他又連說幾次「愚蠢」,他在腦子裡搜索比「愚蠢」兩個字更加惡毒的字眼,找到了「低能」和「傻瓜」兩個詞來謾駡福什利。大家要起哄了,這樣下去,這齣戲是排演不到底的。他們每次排演一齣新戲,這類粗話在他們之間是經常罵來罵去的,福什利並不覺得受到傷害,可是這一次他確實惱火了,他乾脆罵博爾德納夫是畜生。博爾德納夫氣得控制不住自己,把手杖掄得團團轉,他像牛一樣喘著氣,嚷道:

  「他媽的!讓我安靜點……你說了那麼多蠢話,讓我們白白浪費了一刻鐘……你確實說了很多蠢話,你連常識都不懂……事實上,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事!豐唐,你別動。羅絲,你稍微動一下,別動得厲害,你知道吧,然後你走下來……好了,這次就這樣排吧。科薩爾,接吻吧。」

  結果排演得混亂不堪,並不比剛才排得好。這次輪到博爾德納夫來做示範動作了。他像一頭大象,卻硬做出一副風度翩翩的樣子,福什利聳聳肩膀,嘲笑他那副可憐的樣子。接著,豐唐也來干預繼續排演了,博斯克斗膽提了一些意見。羅絲精疲力竭,最後一下坐到代替門的椅子上。大家不知道排演到什麼地方了,更糟糕的是,西蒙娜以為聽見了該她接的尾白,過早地入了場,結果秩序一片混亂;這下可惹怒了博爾德納夫,他把手杖掄得飛轉,在西蒙娜的屁股上猛打一下。他經常與女演員睡過覺後,到排演時又打她們。西蒙娜逃走時,博爾德納夫還氣衝衝地喊道:

  「這一棍你就受著吧,他媽的!再有人來煩我,我就關閉這個破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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