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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8)


  這段時間娜娜很苦惱,心思壓根兒不在遊玩消遣上。她手頭拮据。當拉特裡貢不找她時,她就不知道去何處賣身,而這種情況時常發生。於是,她就像發瘋似的,和薩丹一道出去,在巴黎的街上亂逛,在社會低層賣身,她們走在泥濘的街道上,在昏暗的煤氣燈光下尋找嫖客。娜娜又去城關的低級舞廳了,當年她是在這裡失足的;她又見到了環城林蔭大道的陰暗的角落,還有那些路碑。她十五歲時,一些男人就在這些路碑上吻抱她,而她的父親到處尋找她,恨不得打爛她的屁股。她們兩人在這個區裡無處不到,出沒於這個地帶的每家舞廳和咖啡館,爬著被痰和打翻的啤酒弄得濕漉漉的樓梯;或者慢悠悠地走在街道上,不時佇立在車輛進出的門口等待著。薩丹當年是在拉丁區淪為煙花女的,她帶領娜娜去比裡埃和聖米歇爾林蔭大道的一家家小酒店。但是,到了學校放假時,在拉丁區很難拉到嫖客,她們便再回到那些林蔭大道上,還是在這些地方,她們拉到的嫖客最多,從蒙馬特高地到天文臺高地,她們就這樣跑遍全城。晚上下雨,鞋跟跑破了;遇上炎熱的晚上,短上衣粘在皮膚上,長時間的等候,沒完沒了的溜達,推搡和爭吵,領一個行人到一家不三不四的客店裡,忍受了最粗野的蹂躪,事後,一邊咒駡,一邊走下油垢的樓梯。

  夏天就要過去了。這年夏天時常下暴雨,夜晚悶熱難熬。晚飯後,她們經常在將近九點鐘時一道出去。在洛萊特聖母院路的兩邊人行道上,有兩隊賣笑女子,她們貼著一家家商店,行色匆匆向林蔭大道走去,她們撩起裙子,低著頭,連櫥窗裡的東西都不看。在華燈初照之時,布雷達地區的妓女們如饑似渴地紛紛走上街頭。娜娜和薩丹出來時總是沿著教堂走一段路,然後踏上勒佩爾蒂埃街,在距裡克咖啡館一百米處,就到了她們的活動地帶,這時她們就把一隻手一直小心翼翼撩起的裙子放下來;她們不顧地上的灰塵,任憑裙子拖在人行道上,她們扭著腰,邁著碎步,慢騰騰地走著,她們走到燈火通明的一家大咖啡館門前時,腳步更慢了。她們挺起胸部,放聲大笑,回過頭來向盯著她們的男人們頻送秋波,像在家裡那樣肆無忌憚。她們搽粉的臉蛋,塗紅的嘴唇,畫黑的眼皮,在夜色中,頗像露天市場上的廉價珍珠,光澤美麗,有著令人眼花繚亂的魅力。直到十一點鐘,她們在擁擠的人群中走來走去,但是她們仍然很快樂,有時遇上莽撞的男人,腳跟踩了她們裙子的邊飾,等他們走到很遠時,她們在他們後邊罵一聲「沒有教養的畜生!」。她們和咖啡館的侍者親熱地打招呼,站在一張桌子前聊天,叫侍者端來咖啡,高興地坐下來,慢慢地喝著,一邊等待劇院散場。但是,到了夜深人靜時刻,如果她們在拉羅什福科街還沒有拉到一兩個嫖客,她們就變成了下賤妓女,拉客的方式也就更加粗野了。在行人越來越少、光線陰暗的林蔭大道上,可以聽見樹底下傳來激烈的討價還價聲、謾駡聲和廝打聲。有些循規蹈矩的家庭,父母帶著女兒,從路旁經過,由於他們看慣了這些場面,所以視而不見,慢悠悠地走過去。娜娜和薩丹在歌劇院和體育館之間來回跑了十次後,夜已越來越深,男人們斷然離開那裡,大步流星往家走,這時,娜娜和薩丹仍然固守在福布爾—蒙馬特街的人行道上。直到深夜兩點鐘,飯店、酒吧、肉食店裡仍然燈火輝煌,妓女們仍然擁在咖啡館門口,這裡是巴黎夜間最後一個燈火通明、熱鬧的地方,是達成共歡一夜交易的最後公開市場。從街的一頭到另一頭,一對對男女在直截了當地談交易,就像在一家妓院的時時對外開放的走廊裡一樣。有些夜裡,她們一無所獲而歸,於是兩人就要拌嘴。洛萊特聖母院街很長,整條街上黑魆魆的,空空蕩蕩,只有一些女人的影子在晃動。現在是本區人最後一批回家的時候,那些未拉到客的可憐妓女,很惱火,仍不甘心一無所獲,她們把迷路的醉漢攔在布雷達街或豐台納街的拐角處,用嘶啞的嗓音同他們討價還價。

  不過,有時她們也會有出乎意料的收穫,從一些有身份的先生的身上弄到一些金路易,他們上樓時,就把勳章取下來,揣進口袋裡。薩丹對這些尤為敏感。潮濕的晚上,潮濕的巴黎散發出一種淡淡的氣味,那氣味仿佛是從一間不整潔的放床大凹室裡散發出來的。她知道這樣酷熱而潮濕的天氣和從昏暗角落裡飄出來的惡臭,會讓男人們煩躁萬分。她注視著那些衣著最漂亮的男人,她從他們的暗淡無神的目光裡,就能看出他們的性欲需要。這時候,仿佛瘋狂的肉欲席捲了巴黎全城。她有些害怕了,因為那些最道貌岸然的男人往往是最卑鄙的人。這時候,他們的假面具摘下來了,獸性大發作,他們作愛很苛求,有一些古怪的趣味要求,他們的反常性欲很精細。因此,薩丹這個婊子不尊敬他們,經常當著坐在馬車裡的道貌岸然的大人先生們大聲嚷嚷,說連他們的馬車夫都比他們好,因為他們尊敬婦女,不會用上流社會人的壞點子來坑害她們。這些上層人物也沉醉在荒淫放蕩的生活中,使娜娜感到吃驚,娜娜對他們還保留著一些好的看法,薩丹這樣一說,娜娜就改變了自己的看法。正如同她在閒聊時一本正經地所說的那樣,這樣說來道德就不存在了嗎?從上到下,人們都陷在墮落的泥坑中。唉!從晚上九點鐘到早上三點鐘,巴黎城裡一定是肮髒不堪。娜娜用嘲笑的口氣大聲說,如果能到所有臥室裡看一眼,就會目睹一些有趣的情景,小人物都在盡情淫樂,而不少大人物呢,到處都一樣,一頭鑽進肮髒的勾當裡,並且比別人鑽得更深。娜娜對社會認識得更清楚了。

  一天晚上,娜娜來找薩丹,她在上樓梯時遇見德·舒阿爾侯爵。他像斷了腿似的,手扶著欄杆拖著腳步往下走,臉色煞白,他假裝擤鼻涕,沒看見她。上了樓,她發現薩丹家裡肮髒透了,房間裡似乎整整有一個星期沒有打掃了,床上臭氣熏人,瓦罐到處亂放。她很奇怪,薩丹竟然認識侯爵。啊!對了,她認識他,甚至在她與糕點師傅在一起瞎混時,他還給他們製造過麻煩呢!現在他不時來找薩丹;他一來就纏住她不放,不乾淨的地方他都要用鼻子去聞一聞,連她的拖鞋他也要聞。

  「對了,親愛的,我的拖鞋他也要聞……哦!他真是個壞蛋!他總是要求這樣,要求那樣……」

  尤其使娜娜深感不安的是薩丹坦率地對她講的那些荒淫無恥的事情。她回想起當初淪落風塵時淫樂的可笑事情;而現在她看見自己周圍的那些姑娘,在淫樂生活中,每天都有人毀了自己。另外,薩丹還使她對警察怕得要死。這方面,薩丹經歷過不少事情。從前,她曾經同一個風化警察睡過覺,目的是避免有人找她麻煩;果然那個風化警察一連兩次阻止了對她進行登記。現在,她膽戰心驚,因為如果警察來抓她,她的妓女身份就暴露了。應當聽她講講這方面的事情。警察為了得獎金,就儘量多抓妓女,他們見一個抓一個,一個不漏,誰叫喊,就給誰一個耳光,叫你閉嘴,在一大群娼妓中,他們即使錯抓了一個正經女人,也會受到支持,得到獎賞。每到夏天,他們就十二個人一群,或十五個人一組,在環城林蔭大道上進行大逮捕,包抄一條人行道,一個晚上,最多能抓到三十個妓女。不過,薩丹熟悉地形;只要她一發現一個警察的面孔,拔腿就跑,其他妓女也驚恐萬狀地跟著四下逃跑,在人群中形成幾條長長的隊伍。她們對法律和警察局怕得要命,當警察在一條馬路上對她們進行大搜捕時,一些妓女呆在咖啡館門口,嚇得不敢動彈。而薩丹最害怕的是被人告發,那個糕點師就是一個沒有教養的傢伙,當她離他而去時,他威脅要出賣她;一點不錯,一些男人就是使用這樣的伎倆,讓姘頭來養活他們。還有一些卑鄙妓女,她們見別人長得比自己漂亮,就背信棄義地出賣別人。娜娜聽她講這些事情,越聽越害怕。娜娜聽到「法律」兩個字就打哆嗦,法律的威力是不可知的,男人們可以用法律來報復她,把她置於死地,而世界上卻不會有一個人來為她辯護。聖拉紮爾監獄①在她心目中似乎是一座墳墓,是活埋女人的黑坑,活埋之前,還要剃光她們的頭髮。她想她只要甩掉豐唐,她就能找到保護人。薩丹對她說,警察局有幾份附上照片的妓女名單,警察抓人時都要查看這些名單,但是有保護人的妓女,他們是從來不碰一下的。儘管薩丹這樣說,對她並未起作用,她渾身仍然打著哆嗦,她仿佛老是被警察推著走,拖著走,第二天就被拉去進行衛生體檢。她一想到那張檢查時自己坐的那張椅子,就感到惶惶不安,又感到羞恥,儘管她經常不顧廉恥,身上脫得一絲不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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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聖拉紮爾監獄,建於十七世紀,當時是巴黎的一所麻瘋病院,一七八九年改為監獄。

  就在快到九月底的一個晚上,她與薩丹在魚市大街上閒逛,薩丹突然撒腿就跑,娜娜問她為什麼跑。

  「警察來了!」薩丹氣喘吁吁地說,「快跑,快跑!」

  於是,在亂哄哄的人群中,妓女們拼命地奔跑起來。裙子飄拂著,有些已被撕破。只聽見打人聲和尖叫聲。一個女人跌倒在地。一群觀眾笑著觀看警察對妓女進行的突然大搜捕,看著他們很快把包圍圈縮小。這時候,娜娜發現薩丹不見了。頓時,她的兩條腿發軟了,她就要被抓住了,這時一個男子上來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從怒氣衝衝的警察面前帶走了。這個男人就是普律利埃爾,剛才他認出了娜娜。他一句話也沒說,帶她轉過彎子,到了盧日蒙街。這時候,那條街上空蕩蕩的,她在那裡喘了口氣;她渾身無力,普律利埃爾只好攙扶著她。但她連謝都沒謝他一聲。

  「怎麼樣,」普律利埃爾終於說道,「這回你該聽我的話了……上樓到我家裡去吧。」

  他就住在附近的牧羊女街。這時,她立即挺起腰來,說道:

  「不,我不想去。」

  於是,他的聲音變得大起來,說道:

  「既然大家都能到我家裡去……嗯?為什麼你不想去?」

  「因為。」

  她認為只要說出「因為」兩個字,她的全部想法就全部表達出來了。她太愛豐唐了,不能同他的朋友幹背叛他的事。其他男人不算數,因為那不是為了尋歡作樂,而是為了生活所迫。普律利埃爾看她迂腐透頂,覺得美男子的自尊心大受傷害,便做出了卑劣的舉動。

  「那麼,就隨你的便吧,」他聲稱道,「那麼,我就不能幫你的忙了,你自己想法脫身吧。」

  接著,他丟下了她。她又驚慌起來了,她繞了一大圈才回到蒙馬特。她沿著一家家店鋪,挺著身子飛速往前走,見到一個男人向她走來時,就嚇得臉色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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