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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3)


  他看上去很氣憤。

  「得啦,你說得不少啦!」他終於用粗暴的聲音說道,「你知道,我不喜歡人家來煩我……睡覺吧,再爭論下去就沒有好結果了。」

  豐唐吹熄了蠟燭。娜娜怒氣未消,她繼續說話,說她不願意別人用這樣的口氣跟她說話,她習慣於受人尊敬。因為豐唐不理睬她,她也只好住口了。但是她不能入睡,在床上輾轉反側。

  「他媽的!你動來動去,還有沒有完的時候?」他猛然跳起來,大聲喊道。

  「床上有蛋糕屑,這可不是我搞的。」她冷冰冰地說道。

  床上確實有蛋糕屑,她連大腿底下都感覺得到,她渾身發癢。就連一粒蛋糕屑也使她感到身上發癢,她搔癢,把皮都搔破了。在床上吃糕點,吃完以後,難道不該把被子抖一抖嗎?豐唐憋了一肚子氣,點燃了一枝燭蠟。兩人都起來,穿著睡衣,光著腳,把被子掀開,用手把床單上的蛋糕屑撣掉。豐唐冷得渾身直打哆嗦,連忙又睡到床上,娜娜叫他擦擦腳,他叫她見鬼去吧。最後,她睡回原處,但是剛剛躺下,她又亂動起來,床上還有蛋糕屑。

  「當然啦!肯定還有,」她反復說道,「你的腳底把碎屑又帶到床上了……這我可受不了!我對你說,這我可受不了!」

  說完,她想從豐唐的身體上面跨過去,跳到地上。而豐唐很想睡覺,被她鬧得忍無可忍,狠狠地摑了她一記耳光。耳光打得那樣重,娜娜一下子把頭枕到枕頭上,乖乖地睡覺了。她被打得暈頭轉向。

  「哎喲!」她只喊了一聲,像孩子一樣長長歎了一口氣。

  過了一會,他問她還敢不敢再動彈,若再動彈一下,就再摑她一記耳光。接著,他吹熄了蠟燭,仰面躺下,馬上打起鼾來。娜娜呢,她把臉貼在枕頭上,低聲嗚咽起來。濫用武力的人是孬種。但是,她心裡確實害怕起來,剛才豐唐的那副滑稽面孔一下子變得多麼可怕。她的火氣慢慢消了,似乎是那記耳光讓她平靜下來。現在她對他反而尊敬起來,她把身子貼在緊靠巷子邊的牆壁上,儘量多讓一些地方給他。她臉上火辣辣的,眼淚汪汪,雖然疲憊不堪,卻感到有味道。她被制服了,疲倦得連蛋糕屑也感覺不到了,終於睡著了。第二天早上,當她醒來時,她用赤裸的雙臂摟住豐唐,把他緊緊地摟在懷裡。他再也不會打她了,是嗎?再不打她了。她太愛他了,挨他的耳光,也覺得有意思。

  於是,他們又開始了一種新的生活。一句話不投機,豐唐就摑她幾記耳光。她也習慣了,挨打就忍受著,有時,她也大聲叫喊,威脅他;但是,當他把她硬逼到牆邊,說要掐死她時,她就軟下來。通常,她挨打後,倒在椅子上,嗚咽五分鐘。事後便把一切都忘了,又快樂起來,唱呀,笑呀,在屋子裡跑來跑去,滿屋裡都聽到她的裙子飄拂的聲音。現在最糟糕的卻是整天不見豐唐的蹤影,他晚上要到深更半夜才回來;他經常逛咖啡館,會見他的哥兒們。娜娜平時戰戰兢兢,對他溫柔體貼,唯一擔心的事是,她責備他幾句,他就出去不回來。有些日子,馬盧瓦太太沒有來,姑媽和小路易也沒有來,她一個人寂寞得要命。因此,一個星期天,她去拉羅什福科菜場買鴿子,正在討價還價時,遇見了薩丹,她高興極了。薩丹買了一把蘿蔔。自從那天晚上,豐唐請王子喝香檳酒以後,她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怎麼?原來是你,你也住在這個區嗎?」薩丹說道,在這種時刻,她見娜娜穿著拖鞋走在馬路上,一下子愣住了,「啊!我可憐的姑娘,看來你也混得不好!」

  娜娜皺皺眉頭,示意她住口,因為那兒還有別的婦女,她們都穿著室內便袍,內衣也不穿,披頭散髮,頭髮上沾滿了白絨毛。每天早晨,這個地區的煙花女,剛把過夜的嫖客送走之後,就來這裡買菜。她們睡眼惺忪,拖著舊鞋走路,一夜的煩惱把她們弄得疲憊不堪,個個心情沉重,她們從十字路口的各條街走向菜市場,有的還很年輕,臉色十分蒼白,神態從容迷人;有的又老又醜,腹部鼓起,皮膚鬆弛,在接客以外的時間內,這副樣子被人看見,也覺得無所謂。在人行道上,行人都回過頭來看看她們,但她們當中誰也不露出一絲笑容,每個人都行色匆匆,神態像高傲的家庭主婦,在她們眼裡,男人似乎不存在似的。就在薩丹付錢買一把蘿蔔時,有一個年輕男子,樣子頗像一個上班遲到的職員,走過她的身邊,對她說道:「晚安,親愛的。」她猛然直起身子,像王后的尊嚴受到了冒犯,說道:

  「這個豬玀著了魔了吧?」

  後來她想起來似乎認識此人。三天前,將近午夜時分,她獨自一人從大街上往回走時,在拉布呂耶爾街的拐角處同他交談了近半個鐘頭,她想拉他到家裡過夜。想到這件事,她心裡更加氣憤。

  「這些人真沒有教養,大白天對你說些不倫不類的話,」她又說道,「人家在幹正經事時,就該尊敬人家,難道不是嗎?」

  娜娜雖然懷疑鴿子不新鮮,最後還是買下來了。這時,薩丹想帶她到家裡看看,她住在拉羅什福科街,就在附近。等到只有她們兩人時,娜娜告訴她自己對豐唐怎樣鍾情。到了自家門口時,矮個子薩丹停下腳步,佇立著,手臂下夾著那把蘿蔔,饒有興趣地聽娜娜詳細講最後一件事。她也撒謊了,賭咒說是她把繆法趕出門的,還朝他的屁股上狠狠連踢幾腳。

  「哦!踢得好!」薩丹連聲說道,「踢得好!他什麼也沒敢說,對嗎?他真是個膽小鬼!我當時在場看見他那副嘴臉就好了……親愛的,你做得對。得了,金錢算什麼!我呀,如果對一個男人一見鍾情,我寧願為他而死……嗯?你要常來看看我,你答應我吧,左邊那個門,敲三下我就知道了,因為經常有許多討厭鬼來搗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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