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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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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哭得非常傷心,不得不倚到一扇門上,他用手捂住面孔,淚水浸濕了他的手。這時他聽見一陣腳步聲,慌忙離開那裡。他感到羞恥、恐懼,像夜遊者一樣,邁著慌張步伐,見人就溜,倘若人行道上有人遇見他,他就竭力裝出一副輕鬆愉快的樣子,擔心別人看見他的肩膀抽動,猜出他幹的醜事。他沿著格朗日—巴裡特裡亞街走,一直走到福布爾—蒙馬特街。這條街上燈光如晝,他嚇了一跳,連忙回過頭來往回走。就這樣,他在這一帶走街穿巷,專挑光線最暗淡的地方走,他走了差不多一個鐘頭。看樣子他是朝著一個目的地走去,因為他經過的路拐彎很多,非常難走,他走得從容不迫,每到拐彎處,他的腳步都自動轉彎。他終於走到一條街的拐彎處,他抬起頭來一看,發覺自己到了目的地。這裡是泰布街和普魯旺斯街的交接處。他本來只要用五分鐘就可以到達,但由於他頭昏腦脹,卻走了一個小時。他記得上個月的一天早上,他曾來過福什利家,感謝他寫了一篇文章,報道在杜伊勒裡宮舉行的一次舞會情況,文章中提到了他的名字。福什利住在底層與二樓之間的夾層裡,幾扇方形小窗戶,被一家店鋪的大招牌遮擋了一半,左邊最後一扇窗戶的窗簾沒有拉嚴,一道強烈的燈光從中間射出來,把窗戶分成兩部分。他木立在那裡,雙目注視著這道光亮,全神貫注地等待著。 月亮消失了,天空墨黑,下起冰冷的濛濛細雨,聖三教堂的鐘敲了兩點。普魯旺斯街和泰布街隱沒在星星點點的煤氣燈的強烈燈光中,到了遠處,這燈光淹沒在遠處的黃色的霧氣中。繆法一動不動。那是一間臥室,他記得它的牆壁上掛著土耳其紅棉布帷幔,房間的後面有一張路易十三款式的床。燈大概是在右邊,擱在壁爐上。他們可能睡覺了,因為沒有一個人影在走動,那道亮光紋絲不動,就像夜明燈的光亮。他的目光一直盯著上面,心裡籌謀著:他去按門鈴,不管門房如何叫喊,沖到樓上,用肩膀撞開門,撲到他們身上,在他倆摟在一起還沒有來得及鬆開膀子時,就在床上把他們當場抓住。但他想到自己沒有武器,又猶豫了一會兒。隨後,他決定把他們掐死。他把計劃重新考慮了一遍,他想得很周到,決定再等一等,等到有什麼跡象,證據確鑿時再動手。如果有一個女人的影子出現,他就去按門鈴。但是,當他想到自己可能弄錯時,他的心又涼了。他如果沖進去,會說出什麼理由呢?他又懷疑起來了,他原來的想法是荒誕的,這是不可能的,他的老婆不可能在這個男人家裡。然而,他還是呆在那裡,因為等久了,眼睛盯住不動,視線模糊起來,身體漸漸麻木了,變得軟綿綿的。 剛才又下了一陣驟雨。兩個警察走過來,他不得不離開他避雨的門口。等到兩個警察消失在普魯旺斯街後,他又走回來,身上淋得濕漉漉的,渾身直打哆嗦。那條亮光一直出現在窗戶上。這次他正要走時,窗口有一個人影走過。那個人影一閃而過,他以為自己看錯了。但是,接二連三的影子晃來晃去,看來剛才有人在房間裡活動。他又一次佇立在人行道上,他感到胃裡火辣辣的,難以忍受,但他仍然等待著,想把事情弄清楚。只見胳膊和大腿的影子在窗口上飛逝而過;一隻巨大的手捧著一隻水壺在那裡動來動去。他什麼東西也沒有看清楚;但他仿佛辨認出一個女人的髮髻。但他對這一點還不能肯定;從頭髮上看像是薩比娜,只是後頸似乎太胖了。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能採取任何行動。他拿不定主意,陷入極度焦慮不安之中,胃裡又疼得不堪忍受,他便把身子緊緊貼在門上,以便減輕一點痛苦,他渾身上下像窮鬼似的顫抖著。儘管這樣,他的目光仍然不離開窗戶,他的滿腔怒火熄滅了,轉化為道德家的幻想:他幻想自己是議員,面對全體議員發表演說,大聲申斥荒淫無恥的生活,宣告社會已經大難臨頭;他把福什利的那篇關於毒蠅的文章重新構思了一遍,並以現身說法,宣稱如果讓後期羅馬帝國的這些傷風敗俗的社會風氣繼續下去,社會就不可能存在了。他這樣一想,情緒就好了一些。可是人影已經不見了。他們肯定又上床睡覺了。他一直注視著窗子,依然等待下去。 時鐘敲了三點,後來又敲了四點,他還不離開那裡。大雨滂沱時,他就躲到門簷下面,腿上濺滿污泥濁水。這時,路上沒有一個行人,他傻頭傻腦地把目光盯在那道燈光上,不時眯縫起眼睛,好像被燈光照痛了似的。又有兩次,他看見人影在晃動,人影做著同樣的動作,端著一把碩大無朋的水壺,但他兩次又很快平靜下來,窗口依然發出夜明燈般的微弱光亮。他想這些影子也許會更加頻繁出現的。這時,他的頭腦裡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他又平靜下來,於是,推遲了行動的時間:他只要在門口等那個女人出來就行了。薩比娜他總是會辨認清楚的。這個辦法最簡單,不會鬧出什麼笑話來,而且證據確鑿可靠。他只要一直呆在那兒就行了。他剛才思緒萬千,心神不定,現在隱約感到只要弄清事實真相就好辦了。但是,無聊地呆在這扇門邊著實使他昏昏欲睡,為了分散一下注意力,他試著計算他要等待多長時間。薩比娜大概在將近九點鐘時到達火車站。這就意味著他還要等待將近四個半鐘頭。他想到自己要長時間等下去,覺得倒也蠻有趣的,於是,他就充滿耐心,一動不動地等下去。 倏然間,那條亮光消失了。這件很簡單的事在他看來是出乎意料的大災難,是一件令人討厭和不安的事情。顯而易見,他們剛才關了燈,馬上就睡覺了。在這樣的時刻,這是合乎情理的事。但是他很惱火,因為那扇窗戶現在黑洞洞的,他對它再也不感興趣了。他對著窗戶又看了一刻鐘,接著,他覺得厭膩了,便離開了那扇門,到人行道上走走。直到五點鐘時,他還在那裡徘徊著,還不時抬起頭來瞧瞧那扇窗戶。那扇窗戶裡死一般地寂靜,他心想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因為那扇窗戶的玻璃上不時有人影在晃動。他疲憊不堪,頭腦處於遲鈍狀態,竟然忘記自己在街角上等什麼,他的腳不時絆在街上的石頭上,這時猛然一驚,清醒過來,身上打一個寒噤,像一個人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似的。自尋煩惱,真不值得。既然這些人睡覺了,就讓他們睡吧。管他們的閒事有什麼好處呢?天很黑,誰也不知道這些事情。這樣一想,他的種種想法,連同他的好奇心,都一下子消失了,心想這事就算了,找個地方輕鬆一下吧。天越來越冷了,再呆在街上他忍受不住了;兩次他走開了,又拖著腳步走回來,然後又走得更遠一些。沒有什麼,這事就算完了,他一直走到大街上,再也沒有回頭。 他怏怏不樂地走過一條又一條街道。他沿著牆壁,邁著同樣的步伐,慢悠悠地走著。鞋跟踏在地上咚咚作響,只看見自己的影子在打轉,在每一盞煤氣燈的照耀下,先是影子漸漸變大,然後漸漸變小,就像躺在搖籃裡被搖晃著,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這種機械的動作裡。後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走過什麼地方;他仿佛覺得在跑馬場裡,拖著腳步兜圓圈子轉了幾個小時。只有一件事他還記得很清楚,他把臉貼在全景胡同的柵欄門上,雙手抓住鐵欄杆,怎麼會走到這裡,他自己也無法解釋。他並未搖動鐵欄杆,只是竭力向胡同裡張望,他的情緒很激動。他什麼也沒有看清楚,因為黑影淹沒了這條闃無一人的過道。從聖—馬克街刮來的風,帶著地窖般的濕氣,迎面撲到他的臉上。他執意呆在那裡。然後,他像從夢中驚醒過來,他很詫異,心裡思忖著,在這樣的時刻,自己跑到這裡來尋找什麼?竟然懷著這樣的激情,緊緊貼在鐵柵欄上,鐵柵欄都嵌進他臉裡去了。想到這裡,他又繼續走路,他很失望,內心極度哀傷,像被什麼人出賣了似的,從此就要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這黑暗之中了。 天終於亮了。這是冬夜的灰暗的黎明,這樣的天色映在巴黎泥濘的馬路上,顯得格外淒涼。繆法回到了正在修建的幾條寬闊的街道上,這幾條街道位於新歌劇院的建築工地旁邊。鋪灰泥的街道被大雨一澆,又被馬車一碾,簡直成了爛泥塘,他根本不看腳踩在哪裡,一股勁兒往前走,腳下踩滑了,就站穩一下。天越來越亮,巴黎醒來了,一隊隊清潔工和一群群上早班的工人給他帶來了新的惶恐。人們驚奇地打量著他,他的帽子濕透了,渾身泥漿,他神色慌張。於是,他躲到腳手架下,靠在柵欄邊,在那裡待了好一會兒。這時他頭腦裡什麼念頭也沒有了,唯一的想法是覺得自己怪可憐的。 這時,他想到了上帝。這種突然求助上天的想法,祈求上天安慰的念頭使他感到驚訝,好像這是一件意想不到、希奇古怪的事情;這個想法使他聯想到韋諾先生的那副面容,他仿佛看見了他那張肥胖的小臉和滿嘴的壞牙。幾個月來,他對韋諾先生敬而遠之,使韋諾先生很傷心,如果現在他去敲他的門,撲到他懷裡痛哭一場,韋諾先生一定很高興。過去,天主一貫對他大施仁慈。他只要在生活中有一點點煩惱,碰到一點點障礙,他便走進教堂,跪在地上,讓渺小的自己跪拜在萬能的天主的面前;祈禱後,他走出教堂,總是變得堅強起來,他準備拋棄他的人世間的一切財富,以求實現他的靈魂永生得救的唯一願望。然而現在呢,只有在下地獄的恐怖降臨到他頭上時,他才去祈禱求助;各種淫樂侵襲了他的靈魂,與娜娜的關係也影響了他盡教徒的本分。現在他一想到上帝,便感到震驚。在這場可怖的精神危機之中,在他的脆弱的人性瀕於動搖和崩潰的危機之中,他為什麼沒有立刻想到天主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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