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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4)


  她鬆開手,讓襯衫落下來,等待繆法讀完文章。她現在赤身裸體地站在那裡。繆法讀得很慢。福什利的那篇文章題目是《金色蒼蠅》,寫的是一個年輕姑娘,出生在一個四五代都是酒鬼的家庭,貧困和酗酒經過世代長期遺傳,敗壞了她的血液,在她身上演變成女性的神經失調。她出生在郊區,在巴黎街頭長大,她個兒高大,花容月貌,肌膚細嫩,猶如一棵生長在糞土上的植物。她出自乞丐和被拋棄的人的階層,她要為他們報仇。她把在平民百姓中發酵的腐爛物帶到上層社會,腐蝕著貴族階層。她變成了自然界中的一種力量,一種起破壞作用的酵素,這種作用雖然不是出自她自己的願望,卻使巴黎在她的兩條白皙的大腿中間墮落、解體。她使巴黎翻轉,猶如家庭主婦每個月攪拌牛奶一樣。到了文章的結尾,作者才把她比作蒼蠅,一隻從垃圾堆裡飛出來的金色的蒼蠅,一隻叮在被扔在路旁的屍體上的蒼蠅,它嗡嗡叫著,飛舞著,像寶石一樣閃閃發光,它從窗戶飛進一座座宮殿,只要落在男人身上,就能把男人毒死。

  繆法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瞅著爐火。

  「怎麼樣?」娜娜問道。

  然而他沒有回答。他似乎想再讀一遍那篇文章。一種寒冷的感覺從他的頭部一直傳到肩膀,這篇文章寫得很草率,句子之間的意思不連貫,措辭極度誇張,所用比喻稀奇古怪。不過,文章還是使他震驚,他讀了這篇文章,幾個月來他一點不想思考的事情,突然又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這時候,他抬起眼睛。娜娜陶醉在自我欣賞之中。她轉動著脖子,對著鏡子端詳著右腰上部的一顆棕色小痣;然後她用指頭摸了它一下,她把身子往後再仰一些,那顆痣便突出來,她大概覺得這顆痣長在這個部位既古怪又漂亮。然後,她又研究自己身體的其它部位,她覺得很有趣,那種孩提時代的邪惡的好奇心又在她身上復活了。她看見自己的身體,總是產生一種驚異之感;她像一個姑娘發現自己發育那樣既驚奇而又著迷。她慢慢地伸開兩隻臂膀,展現她那豐腴的愛神的上身,她彎下腰,打量自己的背面和前面,目光停在乳房的側影上,注視著由粗到細的大腿,最後竟古怪地扭動起來,雙膝分開,左右搖擺,腰肢上部扭動著,像埃及舞女跳肚皮舞那樣不停地顫動著。

  繆法全神貫注地看著她。她令他恐懼。報紙從他的手中落下來,這時他恍然大悟了,於是他蔑視自己了,確實是這樣,在三個月時間裡,娜娜腐蝕了他的生活,他感到自己被髒東西腐蝕到了骨髓,而這些東西他簡直不曾懷疑過。現在,他身上的一切都快要腐爛。他頓時意識到這種邪惡所產生的危害,他看到了這種酵素所引起的解體作用,它毒害了他,他的家庭被破壞了,社會的一個角落發出嘩啦一聲響,接著崩塌下來。他無法把視線從娜娜身上移開,他一直盯著她看,竭力想讓自己對她的裸體痛恨起來。

  娜娜現在不再扭動了。她用一隻胳膊撐住後頸,一隻手鉤住另一隻手,仰著頭,兩肘分開。繆法瞅了一眼她那半閉的眼睛、她那半張的嘴巴和堆滿柔情微笑的面孔,腦後的金色髮髻散開了,像母獅的鬃毛披在背上。她挺著胸脯,脅部繃得緊緊的,顯示了她那女戰士般的結實腰肢和硬挺挺的乳房,在軟緞般的皮膚下面,這兩處肌肉健美而發達。一條柔美的線條從一個胳膊肘一直延伸到腳上,只有肩膀和臀部稍有波峰。繆法注視著這個如此動人的側面像,注視著她的金黃色的肉體淹沒在金色光線中,注視著燭光下像絲綢一樣閃閃發光的豐滿的乳房。他想到自己過去對女人懷有的恐懼,想到了《聖經》中所描寫的怪獸,這只怪獸淫蕩而又臊臭。娜娜渾身毛茸茸的,橙黃色的汗毛使她的整個軀體變成了絲絨。而在她那良種母馬般的臀部和大腿上,在她富有肉感、有深深褶縫的隆起的肌肉上,蒙罩著一種令人動心的女性的陰影,獸性就隱藏在那裡。她是一頭金色的怪獸,她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僅僅身上的氣味就足以使世界腐爛。繆法一直瞅著她,像著了迷、被魔鬼附身似的,他合上眼皮,不想再看時,那個怪獸又出現在黑暗的深處,而且變得更大,更可怕,姿態更加迷人。現在,這只怪獸將永遠出現在他的眼前,永遠留在他的肉體中。

  娜娜蜷縮起身子。因為動情,四肢似乎戰慄了一下。兩眼濕潤了,她把身子蜷得很小,這樣似乎可以更好地聞聞自己。接著,她把鉤緊的雙手鬆開,手順著自己的身體往下移動,一直移動到乳房上,隨後拼命地捏緊乳房。她挺起胸脯,撫摸全身,這時她渾身酥軟了,她溫存地輕輕地摩擦著面頰,她用面頰時而輕輕摩擦右肩,時而輕輕摩擦左肩。她的淫蕩的嘴巴向自己身上吹著欲火。她伸長嘴唇,在腋窩旁吻了好久,對著鏡子中的娜娜笑著,另一個娜娜也在鏡子裡吻著自己。

  這時候,繆法懶洋洋地長長歎了一口氣。他對娜娜的自我行樂非常惱怒。突然間,他內心的種種想法消失了,像被一陣狂風刮得無影無蹤似的。他猛衝上去,一把摟住娜娜,把她摔倒在地毯上。

  「放開我,」她大聲叫道,「你把我弄得好疼啊!」

  他覺得自己失敗了,儘管知道娜娜是個愚蠢、淫蕩、說謊的女人,但是他仍然想佔有她,即使她滿身沾有毒素。

  「啊!你真蠢!」他放她站起來時,她怒氣衝衝地說道。

  然而,她平靜下來了。現在,繆法該走了。她穿上一件鑲花邊的睡衣,在火爐前的地板上坐下來,這是她喜歡坐的地方。當她再一次問起福什利的那篇文章時,繆法很想避免一場風波,所以只含糊其詞地回答她。她聲稱她也抓住了福什利的一個把柄。隨後,她沉默了良久,她在考慮用什麼方法把伯爵打發走。她想用友善的方法,因為她是一個善良女子,她覺得給別人製造痛苦,也給自己帶來煩惱;何況他還是個戴綠帽子的人,想到這裡,她的心軟下來了。

  「那麼,」她終於開口了,「明天早上你等你的老婆回來?」

  繆法深深地躺在扶手椅上,神色疲憊,四肢無力。他只點頭作答。娜娜一邊嚴肅地瞅著他,一邊心裡暗暗地思量著。她盤起一條大腿坐著,大腿把睡衣的花邊壓得微微起皺,她用兩隻手抓著一隻光腳,無意識地轉來轉去。

  「你結婚很久了吧?」她問道。

  「十九年了。」伯爵回答道。

  「啊!……你的老婆,她很可愛吧?你們很和睦吧?」

  他沉默一會後,神態尷尬地說道:

  「你是知道的,我已懇求過你永遠不要談這些事情。」

  「喲!這是為什麼?」她氣乎乎地嚷道,「你的老婆嘛,只是隨便說說而已,我絕不會吃掉她的……親愛的,女人嘛,都是半斤八兩……」

  她說著停了下來,生怕言多必失。她只是擺出一副傲慢的樣子,因為她覺得自己心地非常善良。這個可憐的男人,對他應當遷就些。她心裡產生了一個愉快的念頭,她笑嘻嘻地打量著他。她又說道:

  「喂,我還沒有告訴你福什利散佈的有關你的謠言……他真是一條毒蛇!我不恨他,因為他的文章寫得還是可以的;不過,他仍然是條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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