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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6)


  晚上,晚飯吃得快樂極了。個個狼吞虎嚥。娜娜打開話匣子,說個不停,她與侍應部總管拌了嘴,後者曾在奧爾良的主教府裡當過差。喝咖啡的時候,婦女們都抽起煙來。樓裡像辦喜事一樣,喧鬧聲震耳欲聾,從每扇窗戶傳出去,消失在遠處的寧靜暮色之中,晚歸的農民滯留在籬笆外邊,回過頭來瞧著這座燈火輝煌的別墅。

  「令人遺憾的是你們後天就要走了,」娜娜說道,「不過,我們總還可以組織一次活動。」

  大家決定第二天星期天去參觀七公里之遙的夏蒙修道院的遺址,他們從奧爾良租了五輛馬車,馬車午飯後來帶大家去遊覽,晚上七點鐘再把他們送到「藏嬌樓」別墅來吃晚飯。這樣真愜意。

  那天晚上,繆法伯爵和往常一樣,他登上小山,想去按大門外的門鈴。可是他看見窗戶裡面都燈火通明,又聽見陣陣哈哈笑聲,他很驚訝。他還聽見米尼翁的聲音,他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接著,他走開了,這個新的障礙使他惱怒萬分,把他逼得無路可走了,他決心採取暴力行動。喬治平時走的邊門,他有一把這扇邊門的鑰匙,他開了邊門,沿著牆邊走,悄悄地進了娜娜的房間。不過,他要等到午夜十二點鐘才能見到她。娜娜終於回來了,她喝得酩酊大醉,但卻比其它夜晚顯露出更多的母愛;她每次喝了酒,總是變得更加多情,纏住人不放。所以,她執意要喬治陪她去參觀夏蒙修道院。喬治不肯去,生怕被人看見;如果有人看見他和娜娜坐在馬車上,那就變成一件糟糕透頂的醜聞。她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女人那樣絕望地大吵大鬧,哭得像個淚人。他安慰她,最後正式答應與她一起去。

  「那麼,你真的愛我了,」她喃喃說道,「你重說一次你真的愛我……說呀?我親愛的小寶貝,如果我死了,你會很傷心的,對嗎?」

  在豐岱特莊園,有了娜娜這樣一個鄰居,整個住宅被鬧得不得安靜。每天上午,吃午飯時,善良的于貢太太總是不由自主地提起這個女人,講述從園丁那裡聽來的消息,並感到這些煙花女像使魔法一樣,居然把最高尚的夫人也糾纏住了。她是一個寬容的人,可是這次她隱約預感到大禍將要臨頭,她非常氣憤,非常惱火,夜裡常常恐懼起來,仿佛有一頭野獸從動物園裡逃了出來,在附近徘徊。所以,老太太找碴兒與客人們拌嘴,指責他們在「藏嬌樓」別墅周圍溜達。她說有人看見德·旺德夫爾伯爵在一條大路上同一個不戴帽子的夫人在調情說笑;但他為自己辯護,否認那個女人是娜娜,因為事實上那人是呂西,她陪他走走,她告訴他,她是怎樣把第三個王子趕出門的。德·舒阿爾侯爵也每天出來溜溜,他說他是遵照醫囑這樣做的。對於達蓋內和福什利,于貢太太的指責是不公道的。達蓋內一直沒有離開過豐岱特莊園,他放棄了與娜娜重歸於好的計劃,現在正在對愛斯泰勒大獻殷勤。福什利仍然和繆法母女待在一起。只有一次,他在一條小徑上遇到米尼翁,他的懷裡抱滿了鮮花,他在給兒子們上植物課。兩個男人見面後,握了一下手,互相談到羅絲的情況;羅絲身體很好;他們兩人早上都收到她的一封信,信裡請他們再住一段時間,好好享受一下這裡的新鮮空氣。在所有客人當中,老太太只放過了繆法伯爵和喬治;伯爵說他有重要事情要到奧爾良去辦理,不可能去追逐那個婊子;至於喬治,這個可憐的孩子終於使她擔心起來,每天晚上,他的偏頭痛病發作得很厲害,他不得不在白天睡覺。

  伯爵每天下午都外出,福什利就成了薩比娜伯爵夫人忠實的男伴。每當他們到花園的盡頭去,他總是替她拿著帆布折疊凳和陽傘。另外,福什利的小記者所具有的古怪機靈使她覺得很有趣。他利用鄉村的氣氛促使薩比娜很快變成知己。有這個小夥子作伴,她變得很有生氣,似乎有了第二次青春,他喜歡大聲開玩笑,似乎不至於給她招惹是非。有時,他們單獨在灌木叢後邊呆一會兒,他們的眼睛互相注視著;有時,他們笑著笑著突然停下來,變得嚴肅起來,目光深沉,好像他們已經心心相印,彼此很瞭解了。

  星期五吃午飯的時候,需要增加一副餐具。因為泰奧菲爾·韋諾先生剛剛來了。于貢太太記得去年冬天在繆法家裡,她邀請過他。他弓著背,裝出一副不起眼的老好人的善良的樣子,仿佛沒有發覺大家對他表示出的不安的敬意。他終於使大家忘記了他在場,吃飯後點心時,他一邊嚼著小糖塊,一邊察看達蓋內把草莓遞給愛斯泰勒,一邊聽福什利講述逗得伯爵夫人樂開了懷的趣聞軼事。如果有人看他一眼,他就報以恬靜的微笑。散席後,他挽住伯爵的胳膊,帶他到公園裡走走。大家都知道,自從伯爵的母親逝世以後,他對伯爵有很大的影響。關於這位做過訴訟代理人的人對這個家庭所起的支配作用,已有不少離奇的傳聞,並不脛而走。他的來到可能對福什利有所不便,福什利向喬治和達蓋內解釋了他的財富的來源,原來耶穌教會曾經委託他辦了一件重大訴訟案件,因此他發了財。據福什利說,這位老好人,樣子溫和而肥胖,其實是一位可怕的先生,現在那些狗教士的一切卑鄙行徑他都要介入。兩個年輕人開始拿小老頭子開玩笑,因為他們覺得他的模樣有點傻乎乎的。過去他們想像中的不曾見過面的韋諾,一定是個身材魁梧的漢子,為神職人員充當訴訟代理人,現在覺得這種想像非常滑稽可笑。繆法伯爵來了,他們便不吭聲了。伯爵仍然挽住老好人的胳膊,他面色蒼白,兩眼紅紅的,像哭過似的。

  「可以斷言,他們將要談到地獄。」福什利低聲挖苦道。

  薩比娜伯爵夫人聽見了,慢慢轉過頭來,他們的目光相遇了,相互久久注視著,這是在進行冒險之前,互相作謹慎的試探。

  平常,客人們吃過午飯後,便到花園一頭的平臺上,平臺俯瞰整個平原。這個星期天下午,天氣宜人,將近十點鐘時,大家曾擔心下雨,現在天空雖然沒有變晴,雲層卻化成了乳白色的霧,化成了閃閃發光的塵埃,在陽光的照射下,呈現出金黃色。於是,于貢太太建議從平臺的側門下去,散一會兒步,向居米埃爾那邊走,一直走到舒河邊;她喜歡步行,雖然年屆花甲,依然步履矯健。再說,大家都說不需要乘車。就這樣他們到達了河上的木橋邊,隊伍有點亂亂散散了。福什利、達蓋內和繆法夫人母女倆走在最前頭;伯爵、侯爵和于貢太太緊隨其後,落在最後邊的是旺德夫爾,他抽著雪茄煙,神態莊重,可是走在這條大路上他感到有點厭倦。韋諾時而慢吞吞地走著,時而加快步伐,一會兒跟這群人走,一會兒又跑到另一群人那裡,他總是笑嘻嘻的,似乎想聽見每個人的談話。

  「可憐的喬治現在還在奧爾良!」于貢太太連聲說道,「他已決定去找塔韋尼埃老大夫看偏頭痛,他已不出診了……是的,七點鐘前他就動身了,那時你們還沒有起床呢。這樣走走總可以讓他散散心。」

  說到這裡,她停下來,問道:

  「瞧!他們為什麼在橋上停下來?」

  幾位夫人、達蓋內和福什利確實佇立在橋頭上,神色遲疑不決,仿佛有什麼障礙使他們心神不定。然而,路上什麼也沒有。

  「往前走吧!」伯爵嚷道。

  他們仍然一動不動,望著一件向他們移動的什麼東西,而其他人還沒有望見。大路在這裡轉彎,道旁濃密的白楊樹擋住了他們的視線。一陣隱隱約約的嘈雜聲越來越大,那是車輪的聲音,還夾雜著笑聲和劈啪的鞭子聲。突然,五輛馬車出現在他們面前,一輛接著一輛,每輛車裡都擠滿了人,簡直要把車軸壓斷了,車上的人穿的衣服有淺色的,有藍色的,也有粉紅色的,他們吵吵嚷嚷,快樂得很。

  「這是怎麼回事?」于貢太太驚訝地問道。

  接著,她感覺到了,也猜出來了,她對這夥人擋住了她的去路很氣憤。

  「啊!是那個女人!」她嘟囔道,「走吧,走吧,只當沒有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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