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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6)


  這時候,殿下的禮服的後擺掃到梳粧檯的大理石上。這間屋子頗像臥室中放床的凹室,也像一間狹小的洗澡間,空氣中彌漫著盥洗盆和濕海綿散發出來的水氣,濃郁的香水氣味,還夾雜著一點醉漢呼出來的香檳酒酸味。娜娜緊緊夾在王子和繆法伯爵中間,他倆不得不一直舉著手,否則,他們只要稍微動一下手就會碰到她的屁股或乳房。朱勒太太臉上一滴汗也沒有,依然呆板地呆在那裡。連薩丹這樣生活墮落的女人,看到王子殿下和幾位穿著禮服的先生同幾個身穿戲服的演員在一起,與一個半裸體的女人廝混,都感到驚訝,不禁暗暗思忖著,大人先生們也已經不那麼乾淨了。

  這時候,巴裡約老爹的鈴聲在走廊裡由遠及近。當他走到化粧室門口時,發現第三幕的演員現在還穿著第二幕的戲裝,猛然愣住了。

  「啊!先生們,先生們,」他結結巴巴地說道,「請你們趕快……觀眾休息室裡的鈴已經響過了。」

  「唔!」博爾德納夫滿不在乎地說,「那就讓觀眾等等好嘍!」

  於是,大家又舉杯祝了一陣酒,直到酒瓶裡的酒喝光了,演員們才上樓去換衣服。博斯克喝酒時鬍子沾濕了,他乾脆把它摘下來;少了這把令人起敬的鬍子,立刻露出一副酒鬼相。他面容枯槁,臉色鐵青,一看就知道是個貪杯的老戲子。他們走到樓梯腳下時,還能聽見他用酒徒的嗓音,同豐唐談論王子哩。

  「我的樣子他感到驚訝吧,嗯?」

  在娜娜的化粧室裡,現在只剩下王子殿下、伯爵和侯爵了。博爾德納夫與巴裡約一道走了,他叮囑巴裡約在沒有通知娜娜太太前,不要敲開幕鈴。

  「先生們,請原諒。」娜娜說道,她開始化妝雙臂和面部,這兩部分她化妝得特別仔細,因為在第三幕裡她要裸體上場。

  王子和德·舒阿爾侯爵在沙發上坐下來。只有繆法伯爵站著。他們喝了兩杯香檳酒,加上房間裡又悶又熱,兩人醉得較厲害。薩丹看見幾位先生和她的女友關在屋子裡,覺得自己還是隱蔽一下為好,便躲到帷幕後面去了。她坐在一隻箱子上,心緒不寧地等待著,而朱勒太太悄悄地踱來踱去,一聲不吭,看也不看她一眼。

  「你那首圓舞曲唱得妙極了。」王子說道。

  於是,他們便開始交談了,不過,他們說話斷斷續續,有時還沉默一會兒。娜娜顧不上對王子的話每句都回答。她用手把冷霜抹在膀子上和臉上,然後用毛巾一個角往上搽底粉。有一陣子,她不對著鏡子照自己,不時笑吟吟地瞟王子一眼,手仍在搽底粉。

  「殿下把我寵壞了。」她悄聲說道。

  德·舒阿爾侯爵見化妝是如此複雜,就一直注視著娜娜的每一個動作,他那神態好像從觀看化妝中得到了一種莫大的享受。他也開腔了:

  「樂隊給你伴奏時,難道不能輕一些嗎?樂器的聲音蓋住了你的聲音,這個錯誤是不可原諒的。」

  這一次,娜娜可沒有轉過身來。她拿起粉撲,在臉上輕輕地、仔細地撲著,身子在梳粧檯上方彎得很厲害,圓圓的屁股鼓了起來,繃得緊緊的白內褲都看得出來,還露出一小角襯衫。但是對老頭子的恭維話也要有點反應,她就搖搖身子,屁股也隨著扭幾下,這就算是對老頭子的回答。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朱勒太太發現娜娜的右褲腿上撕了一道口子,她就在自己的衣服胸襟上取下一根別針,然後跪在地上,在娜娜的大腿周圍忙了一陣子。娜娜似乎並不知道她在那兒,仍然搽她的香粉,她小心翼翼地搽,生怕粉搽到顴頰上。這時,王子說,如果她願意到倫敦去演唱,全英國的人都會給她鼓掌。娜娜莞爾一笑,她把身子轉過來一會兒。她的左頰搽得雪白,周圍飄著白粉。接著,她突然嚴肅起來;她開始抹胭脂。她又把臉對準鏡子,一個手指放在一個罐子裡浸一下,她先把胭脂塗在眼睛下面,再把它慢慢抹開,一直抹到太陽穴。

  這幾位先生們默不作聲,恭恭敬敬地在一旁觀看。

  繆法伯爵還未開口說話。他不禁回憶起自己的青年時代。他孩提時代的臥室很冷。後來,到了十六歲時,他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親吻他的母親,並把這個冷冰冰的吻帶進睡夢中。一天,他走過一扇半掩著的門口時,發現一個女僕在擦身子;從他的青春期到結婚時,這是唯一令他惴惴不安的回憶。結婚後,他發現妻子嚴格盡她做妻子的本分。而他自己呢,則是一個虔誠的信徒,對兩性生活感到反感。他長大了,變老了,還沒有領受過肉體的快感,他的信條是屈從嚴厲的教規,在生活中,按照教訓和教律行事。而現在他卻被人突然帶到了這間女明星的化粧室,置身於這個赤身裸體的年輕女子前面。過去,他連繆法伯爵夫人怎樣系襪帶都從未見過。而現在卻在這個罐子和面盆狼藉的地方,在這如此濃郁和芳香的氣味中,親眼目睹女人化妝時的隱秘細節。他的整個身心都充滿反感,一段時期以來,娜娜對他的潛移默化,令他恐懼起來。他回憶起閱讀過的宗教書籍,回憶起兒童時代聽到的魔鬼附身的故事。他相信魔鬼的存在。他隱約感到,娜娜就是魔鬼,她的笑聲,她的乳房,她的屁股,無不充滿了罪惡。不過,他決心做一個強者。

  他是能夠自衛的。

  「那麼,就這樣說定啦,」王子神態自若地坐在沙發上,說道,「你明年到倫敦來,我們盛情接待你,使你永遠不想回法國……啊!原來如此,我親愛的伯爵,你對你們的那些美人兒不夠重視。我們要把她們全部帶走啦。」

  「他才不在乎呢,」德·舒阿爾侯爵低聲調侃道,他在知己人當中說話常會走火,「伯爵就是道德的化身。」

  娜娜聽見談到伯爵的德行,用奇異的目光瞧瞧他,繆法隨之產生了強烈的反感。接著,他對自己的反感又感到奇怪,便責怪起自己來。在這個婊子面前,為什麼想到自己有道德,就感到不好意思呢?他早該揍她一頓。這時,娜娜要去拿一支畫眉筆,不小心把它碰落到地上;當她彎腰去撿時,他也趕緊跑過去撿,兩個人的呼氣匯合在一起了,愛神披散的頭發落到他的手上。頓時他感到一種快感,快感中又夾雜著內疚,這是一種天主教徒的快感,由於怕因犯罪而入地獄使這種快感變得更加強烈了。

  這會兒,巴裡約老爹在門外喊道:

  「太太,我可以敲開場鑼了嗎?觀眾在大廳裡都等急了。」

  「等會兒敲。」娜娜若無其事地回答。

  她把畫眉筆放在黑色顏料罐子裡蘸了一下,接著鼻子靠近鏡子,閉起左眼,輕輕在睫毛上描過去。繆法站在她身後注視著。他看見鏡子裡的娜娜,肩膀滾圓,胸部淹沒在一片玫瑰色光影中,他竭力想移開自己的視線,但目光仍然不能離開她的臉龐。她那只閉上的眼睛令人春心欲動,臉上的兩隻小酒窩仿佛充滿了情欲。當她閉上右眼,用筆描畫時,他知道自己已經被她征服了。

  「太太,」催場員氣喘吁吁地又叫道,「觀眾急得跺腳了,這樣下去,他們會把座位砸爛的……我可以敲鑼了嗎?」

  「見鬼!」娜娜不耐煩地說道,「你敲你的,我才不管呢!

  ……我還沒有化好妝,讓他們等好了。」

  她心情平靜了下來,轉過身子,笑著對幾位先生說道:

  「真是的,我們連聊一會兒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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