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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7)


  接著,她見喬治見到他們擁抱,漲紅了臉,於是,她也擁抱了喬治。咪咪不會對一個孩子吃醋的。她希望保爾和喬治永遠和睦相處,如果三個人都知道彼此相愛,並且一直保持下去,那該多好呀。

  這時,一個奇怪的聲音干擾了他們,有一個人在臥室裡打鼾。於是,他們尋找了一會,發現是博爾德納夫,他喝過咖啡後,就舒舒服服地躺在那裡了。他睡在兩張椅子上,頭枕在床沿上,腿伸得筆直,張著嘴巴,打一個呼嚕鼻子就動一下。娜娜覺得他那樣子很滑稽,不禁大笑起來。她走出臥室,身後跟著達蓋內和喬治,他們穿過餐廳,進入客廳,笑得越來越厲害。

  「哦!親愛的,」她一邊說,一邊向羅絲走過去,差點撲到她的懷裡,「你們真想不到,跟我過來看看吧。」

  在場女人只好同意跟她一道去。她親熱地拉拉每個人的手,拼命拖她們走;她是那樣開心,那樣真心誠意,所以大家都相信她的話,跟著她笑起來。接著,這夥人離開了客廳,進了臥室,發現博爾德納夫大模大樣地躺著。她們在他身邊屏住呼吸,呆了一會兒就回來了,這時大家才大笑起來。接著,她們當中一個人叫大家安靜下來,這時,她們又聽見遠處傳來的博爾德納夫的鼾聲。

  快到四點鐘了。餐廳裡擺好了一張賭桌,旺德夫爾、斯泰內、米尼翁和拉博德特已經坐在桌子旁,呂西和卡羅利娜站在他們後面押注;布朗瑟很困倦,覺得這一夜過得很窩囊,每隔五分鐘,就催問旺德夫爾一次,問他們是不是馬上就回家。呆在客廳裡的人都想跳舞。達蓋內已經坐到鋼琴前面,娜娜叫它「五斗櫃」,她不想讓蹩腳鋼琴手來彈,只要大家要咪咪彈,他就能彈出華爾茲舞曲和波爾卡舞曲來。但是,舞跳得沒精打采,婦女們都深深地躺在長沙發上閒聊,個個精神不振。突然間,聽見一陣嘈雜聲。有十一個青年人結伴而來,他們到候見廳時就放聲大笑,到了客廳門口時又互相推推搡搡;他們剛剛參加了內務部的舞會,每人穿著晚禮服,戴著白領帶,衣服上佩戴著一串大家都不認識的十字勳章。他們這樣吵吵鬧鬧的進來,娜娜很生氣。她呼喚呆在廚房裡的侍者,叫他們把那群人趕出去;她發誓說,這幫人她從來沒見過。福什利、拉博德特、達蓋內等所有男人一起走上去,叫他們要尊重女主人。霎時間,他們破口大駡粗話,拳頭也伸出來了。那一刻,大家真擔心會大打一場。然而,就在這當口,一個面帶病容、金髮、矮個子的小夥子連聲說道:

  「你知道,娜娜,那天晚上在彼得斯家的紅色大客廳裡……你還記得吧!你不是邀請我們的嗎?」

  一天晚上,在彼得斯家裡?她怎麼一點也回憶不起來了。首先,得知道是哪一天晚上?金髮小夥子告訴她,那一天是星期三。這下她可回憶起來了,星期三她確實在彼得斯家吃過夜宵,可是她卻沒有邀請任何人呀,這一點她幾乎完全可以肯定。

  「不過,姑娘,如果你真邀請過他們呢,」拉博德特喃喃說道,他開始有點懷疑了,「也許當時你有點高興了吧。」

  於是娜娜笑了起來。這倒也可能,但是她卻沒有一點印象。總之,既然這些先生已經來了,就讓他們進來吧。問題都解決了,好幾個新來者在客廳裡還見到了自己的朋友,這場風波最後以握手而告終。那個面帶病容的金髮小個子是法蘭西的一個名門望族的後代。新來的一幫人還聲稱,還有一些人要來;果然不錯,門不時被打開,又進來一些先生,他們戴著白手套,身著禮服。這批人也是從內務部的舞會上來的。福什利開玩笑說,內務部長是不是也要來。娜娜很惱火,說部長要去的人家肯定都比不上她家。她隻字不提的事情,是埋在她心底的一個希望,她希望在這群進來的人中,有一個人是繆法伯爵。繆法伯爵可能改變了主意吧。她一邊同羅絲談話,一邊注視著門口。

  五點鐘敲響了。大家不跳舞了。只有打牌的人還在堅持打牌。拉博德特把他的位置讓給了別人,女人們又回到了客廳裡。燈光朦朦朧朧,客廳裡長時間熬夜的困倦氣氛越發變濃,燃燒的燈芯映紅了燈罩。此時此刻,她們不禁觸景生情,隱隱憂傷之感油然而生,感到需要講講自己的身世。布朗瑟·德·西弗裡談起她的祖父,他是一位將軍;克拉利瑟則胡謅了一則故事,說她在她的伯父家裡時,有一位公爵去獵野豬,如何引誘她。她們兩人都把背朝著對方,聽了對方的話,一邊聳著肩膀,一邊思量著:天啦!她怎麼能編造出這樣的謊言呢。至於呂西·斯圖華,則平心靜氣地講了自己的出身,她很樂意談自己的青年時代,那時候,她的父親是巴黎北火車站的加油工人,每逢星期天都讓她吃上蘋果醬餡餅。

  「啊!讓我來說吧!」小瑪麗亞·布隆突然叫道,「我家對面住著一位先生,他是俄國人,是位富翁。昨天,我收到一籃子水果!可是一籃子水果呀!有碩大的桃子,有這麼大的葡萄,還有這樣的季節裡罕見的東西……在水果中間,放了六張一千法郎的鈔票……這是那個俄國人……當然啦,我都退還給他了。不過,那一籃水果,我心裡倒有些捨不得!」

  太太們都抿著嘴唇,你瞧著我,我瞧著你。在她這樣小的年齡,居然能厚著臉皮說出這番話來,正是憑著這樣的臉皮,所以那麼多的類似事情才發生在這類賤貨身上!她們之間都恨之入骨。她們特別嫉恨呂西,她們慪氣她勾上了三個親王。自從呂西每天早上騎馬到布洛涅樹林兜風,大出風頭以來,她們也都騎起馬來,像得了瘋病似的。

  天快亮了。娜娜的希望破滅了,便不再盯著大門口張望。大家無聊得要命。羅絲·米尼翁不願意唱那首《拖鞋歌》,蜷縮在一張長沙發裡,一邊同福什利低聲交談,一邊等候米尼翁,他贏了旺德夫爾五十來個路易。一位肥肥胖胖的先生,神態嚴肅,身掛勳章,剛剛用阿爾薩斯方言朗誦了《亞伯拉罕的犧牲》①。當朗讀到上帝發誓時,他朗讀的是「以我的聖名」,而以撒總是回答:「是的,爸爸!」因為誰也沒有聽懂,所以這故事未免顯得荒謬。大家不知道怎樣才能快樂起來,怎樣才能盡情歡樂地度過這一宵。拉博德特想出一個主意,他湊到拉法盧瓦茲的耳邊,說是女人們拿了他的手帕。拉法盧瓦茲就跑到每個女人身邊轉轉,看看她們是否有人拿了他的手帕,把它系在脖子上。隨後,有人發現碗櫥裡還剩幾瓶香檳酒,那夥年輕人又大喝起來。他們相互呼喚,興奮異常;可是,那種醉得無精打采,醉得無聊得令人落淚的氣氛仍然籠罩著整個客廳,無法改變。這時,那個金髮小個子,就是那個法國一個名門望族的後代,由於缺乏靈機,想不出任何逗人的方法,有些氣餒,便突發奇想,抓起他那瓶正在喝的香檳酒,一下子全部倒在鋼琴裡,逗得大夥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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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亞伯拉罕是希伯萊人的祖先;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這三種一神教所推崇的古代聖人。據《聖經》記載,在亞伯拉罕一百歲時,其妻撒拉又生一子名以撒。上帝為了試驗亞伯拉罕的信心,命令他把以撒當作犧牲獻給上帝;亞伯拉罕準備遵命,但是上帝賜給他一隻羊羔代替以撒。

  「瞧!」塔唐·內內見此情景,驚訝地問道,「他為什麼把香檳酒倒在鋼琴裡呢?」

  「怎麼!姑娘,你連這個都不知道?」拉博德特一本正經地回答道,「對鋼琴來說,沒有比香檳酒再好的東西了。香檳酒可以使鋼琴的音質更好。」

  「哦。」塔唐·內內低聲說,她還信以為真呢。

  隨後,大家都笑起來,她生氣了。她怎麼知道呢?人家總是捉弄她。

  情況顯然不妙。這一夜看樣子到結束時還是亂糟糟的。瑪麗亞·布隆呆在一個角落裡,同萊婭·德·霍恩鬥嘴。瑪麗亞指責她盡跟一些不富有的男人睡覺,她們竟然罵出一些粗話,就連對方長相好壞也不放過。醜陋無比的呂西勸她們住嘴。面孔長相並不要緊,身材漂亮才算得上漂亮。再過去一點,在一張長沙發上,一位大使館的隨員用一隻胳膊摟住西蒙娜的腰,硬要吻她的脖子。西蒙娜疲憊不堪,心情又不好,每次總把他胳膊推開,一邊說道:「你真討厭!」並用扇子在他臉上猛打幾下。沒有一個女人想讓男人來碰自己一下。誰願意讓人家把自己當成婊子呢?不過,加加卻抓住拉法盧瓦茲不放,幾乎把他拉到自己的膝蓋上;而克拉利瑟則夾在兩個男人中間,大家幾乎看不見她,她神經質般地笑得身子直動,像一個被人胳肢的女人。在鋼琴旁邊,惡作劇還在繼續進行,簡直達到了瘋狂的程度;那夥年輕人互相推推搡搡,每個人都想把自己瓶裡喝剩下來的香檳酒倒在鋼琴裡。這樣玩法既簡單又逗人。

  「喂!老朋友,喝一口吧……喔唷!這鋼琴渴了!……注意!這兒還有一瓶;一滴也不能漏掉。」

  娜娜背朝鋼琴,沒有看見這幫人在胡鬧。她現在只好打定主意,選擇胖子斯泰內了,他就坐在她的旁邊。活該!這是繆法的過錯,是他不願意來的。她穿一條白綢裙,又輕又縐,像件睡衣。她已有幾分醉意,臉色發白,眼睛周圍發青,帶著一副淳厚姑娘的神態,委身於斯泰內了。她戴在髮髻上和上衣上的玫瑰花的花瓣已經凋謝了,只剩下花梗。斯泰內突然把一隻手從她的裙子裡縮回來,因為手剛剛觸到喬治別的別針上,還流了幾滴血呢,有一滴血滴在裙子上,上面染了一個紅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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