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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5)


  旺德夫爾竭力讓她平靜下來。博爾德納夫呢,羅絲和呂西對他的照顧稍有疏忽,他就發火。他大吵大嚷,說她們讓爸爸餓死了,渴死了。這下可使氣氛活躍起來。夜宵時間拖得很長,誰也不吃東西了;大家把盤子裡的意大利式牛肝菌和篷巴杜脆皮菠蘿餡餅胡亂糟蹋了。但是,因為從上湯時,大家就喝香檳酒,現在都有點醉意,慢慢興奮起來。最後,大家的舉止有點不雅觀了。女人們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面前是一堆狼藉的餐具;男人們把椅子往後挪動,以便透透氣,於是他們的黑色禮服隱沒在女人們的淺色的短上衣當中,女人們側轉的半裸露的肩膀發出絲綢般的光亮。房間裡太熱,桌子上空的蠟燭的光亮越發變黃,並漸漸昏暗下來。不時,一個頸背上披蓋著金色鬈髮的脖子向前一彎,綴滿鑽石的發扣發出熠熠光芒,照亮著高高的髮髻。大家愉快得熱情高漲,笑意浮現在每個人的眼睛裡,潔白的牙齒時隱時現,香檳酒杯裡映出燃燒著的蠟燭。有人在高聲談笑,有人在指手畫腳,有人提出問題,但無人回答,有人在屋子這一頭呼喚另一頭的人。叫得最厲害的還是侍者們,他們還以為是在他們自己餐館的走廊裡,互相擠來擠去,一邊拖著長長的喉音叫喊,一邊給客人們端來冰淇淋和甜食。

  「孩子們,」博爾德納夫叫道,「你們知道我們明天還要演戲……要當心點!香檳酒不要喝得過多!」

  「我嗎!」富卡蒙說,「世界五大洲的什麼樣的酒我都喝過……哦!包括一些平時罕見的酒,當場醉死人的烈性酒……嘿!我喝了一點反應也沒有。我不會喝醉的,我嘗試過了,我是不會喝醉的。」

  他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神態冷漠,倚在椅背上,不停地喝酒。

  「不管怎樣,」路易絲·維奧萊納嘟囔道,「別喝,你喝得不少了……如果後半夜要我來照顧你,那就可笑了。」

  呂西·斯圖華已經喝得半醉,面頰上緋紅,像個肺結核患者;而羅絲·米尼翁眸子裡水汪汪的,顯得更溫情了。塔唐·內內吃得太多,頭腦昏昏沉沉,臉上露出幾分傻笑。其他幾個女人,如布朗瑟,卡羅利娜,西蒙娜,瑪麗亞一起講話,每人都講自己的事情,比如馬車夫吵嘴啦,計劃到鄉下去啦,情郎被人劫走又被放回來之類情節複雜的故事。坐在喬治身旁的一個小夥子想去擁吻萊婭·德·霍恩,被她拍了一掌,她氣乎乎地說道:「喂!你!放開我!」喬治酒後醉醺醺的,他瞅著娜娜,興奮異常,他在仔細思量著一個計劃,不過是否付諸實現,他還遲疑不決。他想鑽到桌子下面,四「爪」著地,像只小狗蜷縮在她的腳邊,乖乖地呆在那兒,誰也不會看見他。可是,應萊婭的要求,達蓋內叫那個呆在萊婭旁邊的小夥子安份些時,喬治頓時感到很傷心,仿佛達蓋內剛才責備的就是他自己。在他看來,現在什麼都是愚蠢的,什麼都是悲哀的,一點開心的事兒也沒有。達蓋內仍然跟他開玩笑,強迫他喝下一大杯水,還問他,既然三杯香檳酒就把他醉倒在地,如果他同一個女人單獨在一起,他該怎麼辦呢。

  「聽我說,」富卡蒙又說道,「在哈瓦那,人們用野漿果釀造燒酒;喝那種酒就像吞火似的……可是,一天晚上,我喝下一立升多,卻一點反應也沒有……還有比這更厲害的酒哩!有一天,我在印度科羅曼德爾海岸,當地土著人讓我們喝一種不知叫什麼名字的酒,像是一種劣質燒酒摻了胡椒;我喝了也一點沒有醉……我是不會醉的。」

  有一陣子,坐在對面的拉法盧瓦茲的面孔令他反感。他冷笑著,說了幾句令人刺耳的話。拉法盧瓦茲有點昏頭昏腦,身子不停地動來動去,並漸漸湊近加加。但是,他猝然不安起來:他發現手帕不見了。他使出醉漢的一股固執勁兒,一定要把那塊手帕找回來,問鄰座客人見到沒有,接著彎下身子,在客人們的椅子底下,腳下到處尋找,這時,加加竭力勸他冷靜下來。

  「我真傻!」他嘟噥道,「手帕的一個角上,還繡著我的姓氏的第一個字母和我的冠冕……丟了我就糟啦。」

  「喂,法拉盧莫茲,拉馬法瓦茲,馬法盧瓦茲!」富卡蒙嚷道,他覺得把年輕人的名字的字母顛來倒去亂排一通倒挺有趣呢。

  拉法盧瓦茲惱火了。他結結巴巴地說起自己的祖先。他威脅富卡蒙,說要把一隻長頸大肚玻璃瓶子扔到他的頭上。德·旺德夫爾伯爵不得不出來進行調解,以肯定的口氣對他說,富卡蒙一向是個滑稽可笑的人。經他這麼一說,果然把大家都逗笑了。這樣,雙目瞪得圓圓的年輕人才軟了下來,重新坐下來。他的表哥福什利大吼一聲,責令他吃飯,他便像小孩一樣乖乖地吃飯了。加加把他拉得靠近自己;不過,他還不時地用陰鬱、焦慮的目光掃視全桌客人,不停地尋找他的手帕。

  這時,富卡蒙又靈機一動,攻擊坐在桌子對面的拉博德特。路易絲·維奧萊納全力勸他住口,她說,因為每次他這樣捉弄別人,到頭來總是她倒黴。富卡蒙又找出一種奚落人的方法,他稱拉博德特為「夫人」,開這個玩笑他覺得很開心,還顛三倒四說個不停,拉博德特則不以為然,每次只聳聳肩膀了事,一邊說:

  「閉嘴吧,親愛的,你開這種玩笑真愚蠢。」

  但是富卡蒙還是繼續這樣奚落他,最後竟然莫名其妙以惡語傷人。拉博德特不再理睬他,他對旺德夫爾伯爵說道:

  「先生,叫你的朋友住嘴吧……我可不想發火。」

  富卡蒙曾經兩次同人打過架,但是他們不管在哪裡,都還尊重他,有什麼活動都還邀請他。可是這一次,大家都說他不對。全桌人都被他逗樂了,覺得他很有趣,但是並不能因為有趣就讓他把這次宵夜的歡樂友好氣氛破壞掉,旺德夫爾漂亮的面孔現在變得鐵青,他強烈要求富卡蒙恢復拉博德特的真正性別。其他男人,如米尼翁,斯泰內,博爾德納夫等幾個知名人士也都起來進行干涉,他們大叫大嚷,把富卡蒙的聲音壓了下去。只有娜娜身旁的那位被人忘卻的老先生,依然保持著高傲的神態,臉上浮現著疲乏、靜靜的微笑,用無神的目光,注視著正餐結束後的這種亂哄哄的場面。

  「我的小寶貝,我們就在這兒喝咖啡好嗎?」博爾德納夫說道,「在這裡倒挺愜意的。」

  娜娜沒有立刻作答。自從夜宵一開始,她就像不是在自己家裡。這些客人把她弄得暈頭轉向,手足無措,他們呼喊侍者,大聲嚷嚷,隨隨便便,就像在酒店裡一樣。她忘記了自己是女主人,只顧照料胖子斯泰內,把他弄得幾乎中風猝死在她身旁。她聽著他說話,還以搖頭來拒絕他提出的要求;不時發出胖金髮女郎挑逗男人的笑聲。她喝下肚的香檳酒使她的面頰上泛起玫瑰紅,她的嘴唇濕潤,目光炯炯;每當她的肩膀撒嬌地一扭,轉頭時脖子肉感地微微鼓起,銀行家就增加一次價錢。他一看見她耳邊的一小塊嬌嫩、細膩的部位,心裡就樂開了花。有人跟她講話時,她才想到她的其他客人,儘量露出一副熱情的樣子,以顯示她待客有方。夜宵接近尾聲時,她已醉得很厲害;她很懊惱,喝了香檳酒,反應真快。於是,她頭腦裡產生一個想法,不禁惱怒起來。這夥女人在她家裡這樣胡鬧,一定是想往她臉上抹黑。啊!她現在看清楚了!呂西在向富卡蒙眨眼睛,慫恿他去攻擊拉博德特,而羅絲、卡羅利娜和其他幾個女人,則挑動那些男人。現在吵鬧得連說話聲都聽不清楚了,這豈不是讓人抓住把柄,說在娜娜家裡吃夜宵,可以為所欲為嗎?好吧!讓他們等著瞧吧。她儘管醉了,仍然是最漂亮、最得體的女人。

  「我的小貓咪,」博爾德納夫接著說道,「叫人端咖啡到這兒來吧……我喜歡在這裡喝,因為我的腿不方便。」

  可是娜娜突然站起來,湊到愣在那兒的斯泰內和那位老先生的耳邊,悄聲說道:

  「這樣也好,給了我一個教訓,下次我還請這夥下流胚嗎?」

  接著,娜娜用手指指飯廳的門,大聲說道:

  「你們知道,如果你們要喝咖啡,那兒有。」

  大夥離開餐桌,你推我搡地向著飯廳走去,卻未覺察出娜娜在慪氣。不一會兒,客廳裡只剩下博爾德納夫一個人了,他用手扶著牆,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動,一邊嘴裡咒駡那些該死的女人,現在她們撐飽了肚皮,就扔下他不管了。在他身後,侍應部領班在大聲發號施令,侍者們開始收拾桌子上的餐具。他們匆匆忙忙,推推搡搡,一眨眼工夫就把桌子抬走了,就像舞臺上的神奇佈景,佈景師哨子一吹,就被全部撤走了。喝完咖啡後,這些女士們和先生們還是要回到客廳裡來的。

  「哎喲!這裡倒不怎麼熱。」加加走進餐廳,微微打了一個哆嗦,說道。

  這個房間的窗子是一直開著的。兩盞燈照亮桌子,上面已經擺好咖啡和飲料。屋子裡沒有椅子,客人們就站著喝咖啡,這時隔壁侍者們的喧嘩聲越來越高。娜娜不見了,她不在場,大家並不愁,少了她完全可以,每人自己動手,茶匙不夠,就自己到碗櫥的抽屜裡去找。客人們三個一群,五個一組,聚在一起,吃夜宵時坐得分開的人,現在又聚到一起了。大家互相交換眼色,彼此發出會心的微笑,三言兩語地敘說各方面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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