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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4)


  「我當時觀看的位置很好,」萊奧妮德說,「我覺得這情景很稀奇。」

  然而,于貢太太憐憫那位可憐的母親,這樣失去她的女兒,該是多麼痛心啊!

  「有人指責我太虔誠,」她安詳而又坦率地說道,「儘管這樣,孩子們這樣固執地去自殺,我還是覺得太殘酷了。」

  「對呀!這是件可怕的事,」伯爵夫人悄聲說道,微微打了一個寒噤,把身子往對著火爐的那張大椅子裡縮了縮。

  這時,太太們還在談論著。但是她們的聲音放低了,不時發出輕輕的笑聲打斷她們嚴肅的談話。壁爐上的兩盞燈,罩著粉紅色的燈罩,發出微弱的光線,把她們照亮;在遠一點的幾件家具上,只有三盞燈,寬敞的客廳沉浸在暗淡而柔和的光線裡。

  斯泰內覺得有些無聊,便向福什利講了嬌小的德·謝澤勒太太的一件風流韻事,通常他只叫她的名字萊奧妮德,而且他就站在太太們的椅子後邊,壓低了聲音,叫她「臭娘們兒」。福什利瞧瞧她,她穿一件寬鬆的淺藍緞料連衣裙,古怪地坐在扶手椅的一個邊角上,她很瘦削,性格放肆,像個男孩,最後福什利竟然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在這裡看到她呢。客人們在卡羅利娜·埃凱家裡,舉止就文雅一些,因為卡羅利娜的母親治家很嚴厲。這方面的題材足以寫篇文章,巴黎的上流社會真是一個無奇不有的世界!連最古板的客廳也會高朋滿座。泰奧菲爾·韋諾呆在那兒只笑不吭聲,露出滿口壞牙齒,顯然他是已故老伯爵夫人遺留下來的客人,客人中還有幾位上了年紀的太太,如尚特羅太太,杜·榮古瓦太太,四五個呆在幾個角落裡一動不動的老頭子。繆法伯爵帶來的客人,都是衣冠楚楚的官員,這種穿戴是杜伊勒裡宮的人所喜愛的,比如其中的內務部辦公室主任,總是一個人呆在客廳的中間,鬍子刮得光光的,雙目無神,衣服緊緊裹在身上,簡直不能動彈一下。幾乎所有的年輕客人和幾個舉止高雅的人都是舒阿爾侯爵引薦來的,侯爵在歸附並進入行政法院後,與正統派仍然保持著聯繫。剩下來的就是萊奧妮德·德·謝澤勒和斯泰內等幾個形跡可疑的人,他們同安詳、和藹可親的于貢老太太形成鮮明對照。於是,福什利的文章構思好了,題目叫做《薩比娜伯爵夫人的客廳》。

  「還有一次,」斯泰內悄悄說道,「萊奧妮德把她的男高音歌手叫到蒙托邦①,她自己住在兩法裡外的博爾科的別墅裡,她每天乘坐一輛兩匹馬拉的敞篷馬車,到他下榻的金獅旅館去看他,她在旅館門前下車……車子停在那裡等她,萊奧妮德一呆就是幾個小時,一些人聚集在那兒觀看那兩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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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蒙托邦,法國塔爾納—加龍省省會,位於巴黎以南六百三十公里處。

  大家又沉默下來,在高高的天花板下面,這間客廳裡出現了片刻的肅穆氣氛。兩個年輕人在竊竊私語,但隨即又住了口,這時只聽見繆法伯爵在客廳裡輕輕踱步的聲音,燈光似乎暗淡下來,爐裡的火熄滅了,陰森的光線籠罩著這個家族的老朋友們,四十年來,他們都是這樣坐在扶手椅上。就是這樣,在大家的交談中,客人們仿佛感到已故的伯爵的母親來到了她們中間,她依然帶著一副高傲、冷漠的神態。這時,薩比娜伯爵夫人又開腔了:

  「總之,流言蜚語不胚而走……那個小夥子大概是死了,這也許是說明這個可憐的女孩子進修道院的原因。另外,有人說福日雷先生從來未同意過這樁婚事。」

  「外面傳說的事情還多哩。」萊奧妮德冒失地大聲說道。

  接著,她笑起來,不願講出那些傳聞。薩比娜也被她逗樂了,連忙用手絹掩嘴笑起來。在這間寬敞、莊嚴的客廳裡,這笑聲使福什利感到吃驚,笑聲猶如水晶玻璃破碎時發出的聲音。顯然,裂痕就從這裡開始。這時,她們每個人都開腔了,杜·榮古瓦太太提出不同看法,尚特羅太太知道他們原來打算成親的,但是,後來婚事始終沒辦。男人們也大膽發表了自己的意見。在好幾分鐘內,眾說紛紜。客廳內有各種各樣的人物,有的是拿破崙派,有的是正統派,還有的是世俗懷疑派,他們統統混在一起,他們一起講話,各抒己見。愛絲泰勒按了電鈴,叫人拿些劈柴來,添在壁爐裡,僕人把每盞燈的燈芯挑高一些,客廳仿佛從沉睡中醒來。福什利微笑著,似乎感到自在了。

  「當然羅!她們不能嫁給她們的表兄弟,那麼,就嫁給上帝吧,」旺德夫爾嘀咕道。這個問題爭論來爭論去,他聽厭了,便去找福什利,問道:「親愛的,你見過一個有人愛的女子去當修女的嗎?」

  他心裡煩透了,不等到福什利回答,就輕聲說道:「喂,明天我們有多少人?……有米尼翁夫婦,斯泰內,你自己,布朗瑟和我……除此以外,究竟還有誰?」

  「我想還有卡羅利娜……西蒙娜,可能還有加加……究竟確切人數有多少,誰也不知道,在這些場合,大家以為來二十人,實際上會來三十人。」

  旺德夫爾瞧瞧太太們,突然換了個話題:

  「這個杜·榮古瓦太太,十三年前一定很漂亮……那個可憐的愛絲泰勒又變得消瘦了,把她放在床上,倒是一塊好床板!」

  他停了一會,然後又回到第二天吃夜宵的話題上來:

  「令人掃興的是,在這些場合,老是那麼幾個女人……應當有幾個新鮮貨色才好。你想法子搞一個新的來吧……喂!我想起來了!我去請那個胖子幫忙,讓他把那天晚上他帶到遊藝劇院去的那個女人帶來。」

  他說的胖子就是正在客廳正中間打盹的內務部辦公室主任,福什利呆在遠處,饒有興致地聽他們交涉。旺德夫爾坐在胖子的身邊,胖子保持著一副十分莊重的神態,一會兒,他們似乎在一本正經地討論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就是要弄清是什麼真正的感情促使那個女孩進修道院當修女的。隨後,旺德夫爾伯爵回來了,他說:

  「這不可能。他發誓說她是個正派女人。她一定不會答應……但是我敢打賭,我曾經在洛爾飯店裡見過她。」

  「怎麼?你也常去洛爾飯店!」福什利笑著低聲說道,「你竟然也敢到這類地方去?……我還以為只有我們這些可憐蟲……」

  「哎!我的朋友,什麼都要見識見識嘛。」

  於是他倆冷冷一笑,眸子裡閃閃發光,互相詳細地談起殉道者路的洛爾飯店裡的飯菜情況。肥胖的洛爾·彼爾德費爾讓那些手頭拮据的小娘兒們在那裡就餐,每人只收三法郎。那可是個偏僻的地方!所有小娘兒們見了洛爾太太都要與她親吻。這時,薩比娜伯爵夫人偶然聽見他們一句談話,便掉過頭來,他們馬上向後退了幾步,兩人互相推推撞撞,高興得漲紅了臉。他們居然沒有發現喬治·于貢就在他們旁邊,偷聽他們談話,臉色變得緋紅,就像一道紅潮從耳根一直泛到他那姑娘般的脖子上。這個孩子感到又羞怯又高興。自從他媽媽把他帶到客廳以後,他就在謝澤勒太太的身後轉來轉去,他認為謝澤勒太太是客廳裡唯一漂亮的女人。不過,娜娜比她還漂亮呢!

  「昨天晚上,」于貢太太說,「喬治帶我去看戲。對啦,遊藝劇場我確實已有十年沒有進去了。這個孩子挺迷戀音樂……我呢,我對音樂毫無樂趣,可他聽音樂是那樣開心!……當今,上演的戲真古怪,而且音樂也打動不了我,這我承認。」

  「怎麼?太太,你不喜歡音樂!」杜·榮古瓦抬頭仰望著天空,大聲嚷道,「居然還會有人不喜歡音樂!」

  她的話博得了大家的喝彩。但是大家對遊藝劇院上演的那出戲都避而不談,善良的于貢太太對這齣戲全然不懂;這些婦女很瞭解這齣戲,但她們都隻字不提。突然,大家把話頭全都轉到音樂大師們的身上,她們大談對大師們的看法,個個對他們都無限景仰,簡直到了心醉神迷的地步。杜·榮古瓦太太只喜歡韋伯①的作品,尚特羅太太則喜歡意大利音樂家。這時太太們的聲音變得柔和、微弱起來,也許有人會說,在壁爐前邊,這聲音仿佛是教堂中發出的默禱,是小教堂裡發出的低沉的、令人神往的讚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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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韋伯(一七八六~一八二六),德國作曲家,是德國古典音樂過渡到浪漫主義時代的主要人物,被稱為德國民族歌劇的先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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