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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2)


  到了十一點鐘,佐愛帶著勒拉太太進來了,這時娜娜還是在睡覺。不過,她一聽到聲音就醒了,馬上說道:

  「是你呀……今天你到朗布依埃去吧。」

  「我就是為這事來的,」姑媽說,「十二點二十分有一趟火車。我乘這班車還趕得上。」

  「不行,我要到今天下午才有錢。」少婦伸個懶腰,挺著胸脯說道,「你先吃午飯吧,其他事等等再說。」

  佐愛拿來一件晨衣。

  「太太,」她悄聲說,「理髮師來了。」

  可是娜娜不肯到梳妝室去理髮。她親自叫道:

  「進來吧,弗朗西斯。」

  一位衣冠整齊的男人推門進來,他鞠了一個躬。這時,恰好娜娜光著腿從床上下來。她不慌不忙伸出手,讓佐愛把晨衣的袖子套上。弗朗西斯呢,卻神態自如,表情嚴肅,站在那裡等待著,並未轉過頭去。接著,她坐下來,他用梳子梳第一下時,就說道:

  「太太大概沒有看報吧……《費加羅報》上登了一篇很好的文章。」

  他買了一份《費加羅報》。勒拉太太戴上眼鏡,站在窗戶前,大聲誦讀那篇文章。她的身子像警察那樣挺得筆直;她每讀一個美麗的形容詞,鼻子就收縮一下。這是一篇專欄評論文章,是福什利看了戲後寫的,篇幅占了整整兩欄,文章的措辭熱烈,作為演員,他對娜娜進行了幽默的諷刺;作為女人,他卻大加讚賞。

  「妙極了!」弗朗西斯連聲叫道。

  文章中諷刺她的嗓音,娜娜滿不在乎!這個福什利,為人倒挺好;他對她這樣好,她是一定要報答的。勒拉太太把那篇文章又念了一遍,接著,她宣稱道:所有男人的腿肚裡都藏著魔鬼;她不願對這句輕薄的諷喻作解釋,意思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弗朗西斯把娜娜的頭髮撩起來,然後紮好。他鞠了個躬,說道:

  「我還會留心晚報上的文章的……像平常一樣,還是五點半鐘來,是嗎?」

  「給我帶一瓶髮蠟和半公斤糖杏仁來,要到布瓦西埃店裡去買!」弗朗西斯走出去,正在關大門時,娜娜隔著客廳對他喊道。

  這時候,房間裡只剩下娜娜和勒拉太太了,她們想起來見面時沒有擁抱,於是她倆互相在臉上用力吻了幾吻。那篇文章使她們興奮不已。娜娜一直昏昏欲睡,聽姑媽讀了文章後,頓時欣喜若狂,這時又陶醉在勝利的喜悅之中。啊,妙極了!羅絲·米尼翁今天早上日子可不好過啦!她姑媽不願到劇院看戲,據她說,她的情緒一激動,就會傷胃,於是娜娜就把昨天晚上的演出情況告訴她,她一邊講,還一邊洋洋得意呢,仿佛整個巴黎都被掌聲震塌了。隨後,她突然收住話頭,笑著問道:當年她在金滴大街扭著屁股閒蕩的時候,是否有人說她會有今天這個樣子呢。勒拉太太搖搖頭。不,不,人們從來沒有預料到她會有今天。現在勒拉太太開口了,她神態嚴肅,叫娜娜「女兒」,既然娜娜的生母去見九泉下的爸爸和奶奶了,難道她不是娜娜的第二個母親嗎?娜娜聽到姑媽這樣叫她,感動得幾乎流下眼淚。可是勒拉太太再三說,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啊!那是肮髒的過去,不要再常提它了。她好久不來看望侄女了,因為她在家裡,有人責備她,說她經常同娜娜在一起,會把自己同娜娜一起毀了。真是天曉得!她不曾問過娜娜什麼秘密的事情,她總認為她過去生活得很規矩。現在呢,她看到她情況很好,對兒子又懷著一片愛心,也就感到欣慰了。她認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誠實和工作才是最可貴的。

  「這個孩子的爸爸是誰?」她轉了話題,眼裡閃爍著好奇的光芒。

  娜娜感到這個問題問得突兀,遲疑了片刻,回答道:

  「是一位紳士。」

  「啊!聽說孩子是你同一個泥水匠生的,他還經常打你哩……總之,你終有一天要把這事說清楚;你知道我是守口如瓶的!……唉!我來照料孩子,我要把他當成親王的兒子來照料。」

  勒拉太太原來以賣花為生,現在不賣了,靠自己的積蓄生活,她有六百法郎的年金收入,那是一個子兒一個子兒積攢起來的。娜娜允諾過,給她租一座小小的漂亮住宅,另外,每月還要付給她一百法郎。一聽到這樣的數目,姑媽心裡樂滋滋的,她大聲對侄女說,說她既然把他們抓在自己手裡,就要緊緊卡住他們的喉嚨,她所說的「他們」,指的是那些男人。隨後,她們擁抱起來。然而,娜娜在高興之時,又把話題轉到小路易身上,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臉上顯出沮喪的神色。

  「這不是麻煩事嗎?三點鐘時我還得出去一趟,」她嘟囔道,「真是受苦役!」

  就在這時候,佐愛進來了,叫太太去吃飯。大家走進餐廳,發現一個老太太已經坐在餐桌邊。她沒脫帽子,身穿一件深色袍子,顏色模糊不清,介於棕褐色與淺綠黃之間。娜娜見她在那裡,並不感到驚訝,只問她為什麼不到她的臥室裡來。

  「我聽見有人在屋裡說話。我想你一定有客人。」

  她是馬盧瓦太太,舉止莊重,看上去很受人尊敬。她是娜娜的老年朋友,平時陪伴她,外出時陪她一起走。起初,勒拉太太在場似乎使她忐忑不安。後來她得知勒拉太太是娜娜的姑媽,便淡淡一笑,用溫和的目光打量她。這時,娜娜說她肚子餓得咕咕叫,立即拿起小紅蘿蔔,還沒等到麵包端上來,就大口大口嚼起來。勒拉太太變得講究禮節起來,她不願吃蘿蔔,說吃蘿蔔會生痰。不一會,佐愛端來排骨,娜娜小口小口地吃肉,卻津津有味地吸骨髓。她不時用眼角瞟瞟她朋友的帽子。

  「這是我送給你的新帽子嗎?」她終於開口說道。

  「是的,我把它改過了。」馬盧瓦太太嘟囔道,嘴裡塞滿了食物。

  這頂帽子的樣子很古怪,前面的帽邊很寬大,帽頂上插著一根長長的羽毛。馬盧瓦太太有一種怪癖,她的新帽子都要改制一番;只有她自己知道什麼樣的帽子對她才合適。轉瞬間,她就把一頂漂亮的帽子改成一頂鴨舌帽。娜娜當初給她買這頂帽子,是為了帶她出去時不給自己丟臉,現在帽子改成這樣子,她差點發起火來。她嚷道:

  「你無論如何要把帽子取下來!」

  「不用取,謝謝,」老太太理直氣壯地說,「它不礙我的事。

  我戴著它吃飯挺好的。」

  上過排骨之後,又上了一道花菜,還有一點剩下來的冷雞。可是娜娜在上每道菜時都撅著嘴,猶豫一會,用鼻子聞聞,她盤子裡的菜一點也不吃。這頓午飯她只吃了點果醬。

  餐後點心吃了好長時間,佐愛還沒把餐具端走,就把咖啡端上來。太太們把自己的盤子一推。她們總是談昨天晚上的精彩的演出。娜娜卷了幾支煙,她一邊抽煙一邊搖擺著身子,接著往椅子上一躺。佐愛留在那兒沒走,她背靠著餐具櫥,閑著沒事幹,大家就要求她講講自己的身世。她說自己是貝西一個接生婆的女兒,接生婆這行當很不景氣。開頭她到一個牙科醫生家裡幹活,爾後又到一個保險經紀人那裡當幫工;但是這兩處的活對她全不適合,接著她還帶著幾分傲氣列舉了她為其當貼身女僕的一些太太的名字。佐愛說起這些太太時,把自己看成是主宰她們命運的人。可以斷言,如果沒有她,不止一個人要鬧出笑話來哩。例如,有一天,布朗瑟太太正在和奧克塔夫幽會時,布朗瑟老爺從外邊回來了;佐愛該怎麼做呢?她在經過客廳時,假裝暈倒,老頭子連忙趕過來,跑到廚房裡端來一杯水,於是奧克塔夫先生趁機溜走了。

  「啊!她真好!」娜娜說,她聽得津津有味,對佐愛很佩服。

  「我嗎,我也吃過不少苦頭……」勒拉太太開口了。

  她把身子貼近馬盧瓦太太,對她說些秘密話。她倆把方糖蘸過咖啡後放進嘴裡吃。但是馬盧瓦太太只肯瞭解別人的秘密,對自己的隱私卻一向隻字不提。有人說她靠一筆來路不明的年金生活,她的臥室誰也沒有進去過。

  忽然,娜娜惱火了。

  「姑媽,別玩弄刀子了……你知道,這會使人傷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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