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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


  她打開寫字臺的小抽屜。裡面放著她不忍心銷毀的幾件私人紀念品。她並不熱衷於收藏使人感傷的小物件。保存這些紀念品是屈從於她性格中較為脆弱的一面,她一直堅定地克制住這一面。她很少允許自己看上它們一眼。

  現在她把它們拿了出來,一件接著一件:喬萬尼寫給她的第一封信,他死時拿在手裡的花兒,她那個嬰兒的一束頭髮,還有她父親墓上一片枯萎的樹葉。抽屜的裡頭是亞瑟十歲的一張小照——僅存的他的一張肖像。

  她把它捧在手裡,坐下來望著那個漂亮孩童的頭像,直到真正的亞瑟的臉龐清晰地浮現在她的面前。那麼栩栩如生!

  嘴唇敏感的線條、那雙誠摯的大眼睛、天使般純真的表情——

  它們銘刻在她的記憶之中,仿佛他昨天才死去似的。淚水慢慢地湧了出來,模糊了她的視線,遮住了那張照片。

  噢,她怎麼想起了這樣一件事呢!就是幻想這個業已遠去的光輝靈魂受縛於生活的污穢和艱辛,那也像是褻瀆啊。神靈當然還是有點愛他,讓他那麼年輕就死去了!他進入了虛無縹緲之中,要比他像牛虻那樣生活強一千倍——牛虻,有著無可挑剔的領帶和可疑的詼諧,還有犀利的舌頭和那位跳芭蕾舞的姑娘!不,不!這簡直是一種可怕而又愚蠢的幻想,這樣沉湎於枉然的想像,她是自尋煩惱。亞瑟已經死了。

  「我可以進來嗎?」一個柔和的聲音在門外問道。

  她吃了一驚,照片遂從手中掉了下去。牛虻一瘸一拐地走進房間,把它撿了起來,然後遞給了她。

  「你嚇了我一跳!」她說。

  「對、對不起。也許我打擾了你?」

  「沒有。我只是在翻檢一些舊東西。」

  她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把那張小照遞回到他手裡。

  「你看這人的相貌如何?」

  「你這是給我出了一個難題,」他說,「這張照片已經退色了,而且一個小孩的面貌總是很難判斷的。但是我倒認為這個孩子長大後將是一個不幸的人,對他來說最明智的事情就是輕生,不要長大成人。」

  「為什麼?」

  「看看唇下的線條。他這、這、這種性格的人過於敏感,覺得痛苦就是痛苦,冤屈就是冤屈。這個世界容、容、容不下這樣的人,它需要的是除了工作什麼也感覺不到的人。」

  「他像你知道的什麼人嗎?」

  他更加仔細地端詳那張照片。

  「對。真是一件怪事!當然像了,很像。」

  「像誰?」

  「蒙泰尼、尼裡紅衣主教。順便說一下,我就納悶無可非議的主教閣下是否有個侄子?可以問一下他是誰嗎?」

  「這是我的朋友小時拍的照片,我那天告訴過你——」

  「就是你害死的那個人嗎?」

  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把這個可怕的詞說得多麼輕鬆,多麼殘忍!

  「是的,就是我害死的那個人——如果他真的死了。」

  「如果?」

  她盯著他的臉。

  「我有時表示懷疑,」她說,「從沒發現過屍體。他也許從家裡逃走了,就像你一樣,逃到了南美。」

  「我們希望他不是吧。那樣你就會噩夢纏身了。我這一生進、進、進行過幾、幾次艱難的戰鬥,也許把不只一個人打發到冥王那裡去了。如果我感到內疚的是我曾把一個人打發到南美去了,那麼我是睡不好覺的——」

  「那麼你相信,」她打斷了他的話,握緊雙手向他走近幾步,「如果他沒有淹死——如果他經歷了你那些磨難——他永遠都不會回來,並且不咎既往嗎?你相信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嗎?記住,我也為此付出了一些代價。看!」

  她把濃密的黑髮從額頭往後掠去。黑髮之中夾著一大塊白髮。

  一陣長久的沉默。

  「我認為,」牛虻緩慢地說,「死去的人最好還是死去。忘記某些事情是很難的。如果我是你那位死去的朋友,我就會做、做、做個死人。還魂的鬼是醜鬼。」

  她把那張照片放回到抽屜裡,然後鎖上了寫字臺。

  「這是一個冷酷的理論,」她說,「現在我們還是談點別的東西吧。」

  「我來是和你談點小事,如果我可以——是件私事,我的腦子裡有個計劃。」

  她把一張椅子拉到桌旁,然後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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