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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


  幾天以後,牛虻走進了公共圖書館的閱覽室。他的臉仍然相當蒼白,腳也比平常更瘸。正在附近一張桌子旁邊看書的裡卡爾多抬起了頭。他非常喜歡牛虻,但是無法理解他身上的這種特性——奇特的私人怨恨。

  「你是否準備再次抨擊那位不幸的紅衣主教嗎?」他略帶惱怒地問道。

  「我親愛的朋友,你為什麼總、總、總是覺得人家有什麼不良的動、動、動機呢?這可沒、沒有一點基督教精神。我正在準備為那家新報紙撰寫一篇有關當代神學的文章。」

  「哪家報紙?」裡卡爾多皺起了眉頭。新的出版法將要出臺,反對派正在籌備一份將要震驚全城的激進報紙,這也許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但是儘管這樣,從形式上來說它還是一個秘密。

  「當然是《騙子報》,或者是《教會曆報》。」

  「噓——噓!裡瓦雷茲,我們打擾了別的讀者了。」

  「那好,你去鑽研你的外科學吧,如果那就是你的科目,讓、讓、讓我鑽研神、神學——那是我的科目。我並不、不、不干涉你治療跌打損傷,儘管對此我知道的比你多、多、多出許多。」

  他坐了下來閱讀那卷佈道書,臉上露出聚精會神的表情。

  圖書館的一位管理員走到他跟前。

  「裡瓦雷茲先生!我想你曾在考察亞馬遜河支流的杜普雷茲探險隊裡吧?也許你能幫助我們解決一個難題。有位女士查詢探險記錄,可是記錄正在裝訂。」

  「她想知道什麼?」

  「只是探險隊出發和經過厄瓜多爾的年代。」

  「探險隊是在1837年4月從巴黎出發,1838年4月經過基多。我們在巴西呆了三年,然後去了裡約熱內盧,並於1841年複回到巴黎。那位女士想要知道每次重大發現的具體日期嗎?」

  「不,謝謝你。就想知道這些。我已經把它們記下來了。貝波,請把這張紙條送給波拉夫人。多謝,裡瓦雷茲先生。對不起,麻煩你了。」

  牛虻靠到椅背上,迷惑不解地皺起了眉頭。她想知道這些日期幹什麼?當他們經過厄瓜多爾時……

  瓊瑪拿著那張紙條回到家中。1838年4月——亞瑟死於1833年5月。五年——

  她開始在屋裡踱來踱去。過去幾個晚上,她睡得很不安寧,她的眼睛下面出現了陰影。

  五年——一個「過分奢華的家庭」?——「某個他曾信任的人欺騙了他」——欺騙了他——他發現了……

  她停了下來,抬起雙手捂住了頭。噢,這簡直是在發瘋——這是不可能的——這真荒唐……

  可是,他們是怎麼在港口打撈的?

  五年——在那個拉斯加人打他時,他「還不到二十一歲」——那麼他從家中逃走時一定是十九歲。他不是說過:「一年半——」他從哪兒得到那雙藍眼睛?手指為何也是那樣神經質地好動呢?他為什麼那麼痛恨蒙泰尼裡?五年——五年……

  如果她能知道他是淹死了——如果她能看見屍體,那麼會有一天,那個舊傷當然就不會作痛,往日的回憶就會失去恐怖。也許再過二十年,她就可以無所畏懼地回首過去。

  她的全部青春毀於反思她所做過的事情。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毅然決然地與悔恨的惡魔進行鬥爭。她總是想記住她的工作是在未來。她總是閉上眼睛,捂上耳朵,躲避陰魂不散的昔日幽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溺死的屍體漂向大海的情景從來也沒有離她而去,她無法遏制的那聲痛叫會在她的心頭響起:「我殺死了亞瑟!亞瑟已經死了。」有時她覺得她的負擔太重,重得她無法承受。

  現在她情願付出半生索回那種負擔。如果她殺死了他——那種悲傷是熟悉的,她已經忍受了太多的時間,現在不會被它壓倒。但是如果她不是把他趕到水裡,而是把他趕到——她坐了下來,雙手捂住了眼睛。就是因為他的緣故,她的生活變得暗無天日,因為他死了!如果她沒有使他招致比死亡更糟的東西……

  她一步接著一步,沉著而堅強地走過他已往生活的地獄。

  那些情景真切地展現在她的面前,仿佛她曾經看見過,仿佛她曾經體驗過。赤裸的靈魂之無助的顫抖,比死亡更加苦澀的嘲笑,孤獨的恐懼,緩慢、難熬、無情的痛楚。那些情景是那樣的真切,仿佛她曾在那間肮髒的印第安棚屋裡坐在他的身邊,仿佛她曾同他一起在銀礦、咖啡地、可怕的雜耍班子裡受盡折磨……

  雜耍班子——不,她至少必須趕走那一幕。坐在這兒想起這事足以讓人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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