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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5)


  「但是她並不知道,」瓊瑪輕聲地表示抗議,「她猜不出她讓你感到難受。」

  從花園裡又傳來一陣笑聲。瓊瑪起身打開了窗戶。綺達的頭上搭著一條金絲繡成的圍巾,煞是妖冶。她站在花園裡,手裡伸出一束紫羅蘭,三位年輕的騎兵軍官好像正在爭著要花。

  「萊尼小姐!」瓊瑪說道。

  綺達臉色一沉,就像是一塊烏雲。「夫人,什麼事兒?」她轉身說道,抬起的眼睛露出挑戰的目光。

  「能請你們的朋友說話小聲點嗎?裡瓦雷茲先生身體非常不好。」

  那位吉卜賽女郎扔掉了紫羅蘭。「Allez—vous—en!」[法語:滾開。]她轉身對那幾位瞠目結舌的軍官厲聲說道。「Vousm』membetez,messieurs」[法語:我討厭你們,先生們。]她緩步走出了花園。瓊瑪關上了窗戶。

  「他們已經走了。」她轉身對他說。

  「謝謝你。對不起,麻煩你了。」

  「沒什麼麻煩。」他立即就從她的聲音裡聽出她有些遲疑。

  「可是為什麼,」他說,「夫人,你的話沒有說完。你的心裡還有一個沒有說出的『可是』。」

  「如果你看出了別人心裡的話,你就不必為了別人心裡的話而生氣。這當然不關我的事,但是我無法明白——」

  「我對萊尼小姐的厭惡嗎?只是——」

  「不,你既然厭惡她,卻又願意同她住在一起。我認為這對她是一個侮辱,不把她當女人,把她——」

  「女人!」他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你管那叫女人?Madame,cen』estquepourrive!」[法語:夫人,這不是一個笑話。]「這不公平!」她說,「你無權對別人這樣說她——特別是當著另一個女人的面!」

  他轉過身去,睜大眼睛躺在那裡,望著窗外西沉的太陽。

  她放下窗簾,關上了百葉窗,免得他看見日落。然後她在另外一扇窗戶的桌旁坐了下來。重又拿起了她的針織活。

  「你想點燈嗎?」過了一會兒她問。

  他搖了搖頭。

  等到光線暗了下來,看不清楚時,瓊瑪卷起了她的針織活,把它放進籃子裡。好一會兒,她抱著雙臂坐在那裡,默不做聲地望著牛虻動也不動的身軀。暗淡的夜色落在他的臉上,似乎緩和了嚴峻、嘲諷、自負的神情,並且加深了嘴角悲劇性的線條。由於勾起了一些怪誕的聯想,她清晰地記起了為了紀念亞瑟,她的父親豎立了一個石十字架,上面刻著這樣的銘文:

  所有的波濤巨浪全都向我襲來。

  寂靜之中又過一個小時。最後她站了起來,輕輕地走出了房間。她在回來時拿來了一盞燈。她頓了一會兒,以為牛虻睡著了。當燈光照到他的臉上時,他轉過身來。

  「我給你沖了一杯咖啡。」她說,隨即放下了燈。

  「先放在那兒吧,請你過來一下好嗎?」

  他握住她的雙手。

  「我一直在想,」他說,「你說得很對,我使我的生活捲進了這段糾葛,它是醜陋的。但是記住,一個男人並不是每天都能遇到他能——愛的女人,而且我——我已陷入了困境。我害怕——」

  「害怕?」

  「害怕黑暗。有時我不敢在夜裡獨處。我必須有個活的東西——某個實在的東西伴在我的身邊。外部的黑暗,那是——不,不!不是這個,那是只值六個便士的地獄——我害怕的是內在的黑暗。那裡沒有哭泣,沒有咬牙切齒。只有寂靜——寂靜——」

  他睜大了眼睛。她十分安靜,在他再次說話之前幾乎沒有喘氣。

  「這對你來說是不可思議的,對嗎?你明白不了——對你來說是件幸事。我是說如果我試圖獨自生活,我極有可能會發瘋——儘量別把我想得太壞。你也許把我想像成一個惡棍,可我並不是這樣的人。」

  「我無法為你作出判斷,」她答道。「我沒有受過你那樣的苦。但是——我也陷入過困境,只是情況不同。我認為——我相信——如果你在恐懼驅使下做出一件真正殘忍或者不公或者鄙吝的事情,隨後你就會感到遺憾。至於別的——如果你在這件事上失敗了,我知道換了我也會失敗的——就該詛咒上帝,然後死去。」

  他仍然握著她的手。

  「告訴我!」他非常溫柔地說,「你這一生曾經做過一件真正殘忍的事嗎?」

  她沒有回答,但是她低下了頭,兩顆大大的淚珠跌到他的手裡。

  「告訴我!」他帶著熾熱的情感小聲說道,並且把她的手抓得更緊。「告訴我吧!我已經把我的痛苦全都告訴了你。」

  「是的——很久——以前。而且他還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

  握她的那雙手劇烈地抖動起來,但是那雙手並沒有鬆開。

  「他是我的一位朋友,」她接著說,「我聽信了誹謗他的謠言——警察編造的一個彌天大謊。我以為他是一個叛徒,所以打了他一個耳光。他走開了,然後投水自殺了。後來,兩天以後,我發現了他完全是無辜的。這也許比你記憶之中的事情更加讓人難受。要是能夠挽回已經做下的錯事,我情願切腕自殺。」

  某種迅猛而危險的東西——某種她以前沒有見過的東西——閃現在他的眼裡。他低下了頭,動作詭秘而又突然,吻了一下她的手。

  她吃了一驚,趕緊抽回手。「別這樣!」她叫道,聲音裡帶著憐憫。「請你再也不要這樣做!你這樣會使我傷心的。」

  「你認為你沒有使你曾經害死的那個人傷心嗎?」

  「那個我曾經——害死的那個人——啊,塞薩雷在門外,他終於來了!我——我必須走了!」

  當馬爾蒂尼走進屋時,他發現牛虻獨自躺在那裡,旁邊放著一杯沒動過的咖啡。他小聲暗自咒駡著,一副懶懶散散、無精打采的模樣,仿佛他這樣做並沒使他得到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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