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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4)


  「朋友!我——」他突然沖她惡狠狠地說道,「我從來就沒有朋友!」

  隨後他好像對自己的衝動有點不好意思,趕緊接著往下說:「你不必把這太當真,我敢說我把那些事情描繪得一團漆黑,事實上最初的一年半並不那麼糟糕。我那時年輕力壯,我一直混得相當不錯,直到那個拉斯加人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他的記號。但是在那以後,我就不能幹活了。如果運用得當,火鉗這件有用的工具倒是挺好的。沒人願意雇用一個殘廢。」

  「你做什麼工作呢?」

  「能做什麼就做什麼。有一段時間我靠打零工為生,是為甘蔗園裡的那些奴隸幹活,取點什麼,拿點什麼,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可是不行,那些監工總是把我趕走。我腿瘸走不快,而且我也搬不了重東西。後來我的傷口老是發炎,要不就是得些稀奇古怪的病。

  「過了一段時間我去了銀礦,試圖在那裡找到活幹。但是一無所獲。礦主認為收留我這樣的人簡直就是笑話,至於那些礦工,他們揍起我來真下狠心。」

  「為什麼呢?」

  「噢,我想是人類的本性吧。他們看見我只有一隻手可以還擊。我終於忍受不住,然後漫無目標地流浪四方。就那麼瞎走唄,指望奇跡能夠發生。」

  「徒步嗎?靠著那只瘸腳?」

  他抬起了頭,突然喘了一口氣。那副模樣怪可憐的。

  「我——我當時餓著肚子啊。」他說。

  她略微轉過頭去,用一隻手托住下巴。沉默片刻之後,他又開口說話。他在說話時聲音越來越低。

  「呃,我走啊走啊,直到走得快讓我發瘋,還是什麼也沒有。我到了厄瓜多爾境內,那裡的情況更糟。有時我補點碎銅爛鐵——我是一個相當不錯的補鍋匠——或者幫人跑跑腿,或者打掃豬圈。有時我——噢,我根本就不知道幹些什麼。後來終於有一天——」

  那只纖瘦、棕色的手握成了拳頭,突然一拍桌子。瓊瑪抬起頭來,關切地望著他。他的臉頰對著她,她可以看見他太陽穴上的一根血管就像一隻鐵錘,迅速而又不規則地敲擊著。她彎腰向前,把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胳膊上。

  「別再講下去了,這事談起來都讓人覺得可怕。」

  他帶著懷疑的目光凝視著那只手,搖了搖頭,然後從容不迫,接著說道:「後來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個走江湖的雜耍班子。你記得那天傍晚見到的那個雜耍班子吧。呃,跟那差不多,只是更加粗俗,更加下賤。那個雜耍班子在路旁搭起帳篷過夜,我走到他們的帳篷跟前乞討。呃,天氣很熱,我餓得要命,所以——我昏倒在帳篷門口,就像一個束胸的寄宿女生。所以他們把我弄了進去,給了我白蘭地,還有吃的等等。後來——第二天早晨——他們對我提出——」

  又是一陣沉默。

  「他們想找一個駝子,或者某個怪物,可以讓孩子們對他投扔桔子皮和香蕉皮——找個讓他們哈哈大笑的東西——那天晚上你看見過那個小丑——呃,那一行我幹了兩年。

  「呃,我學會了各種把戲。我還沒那麼畸形,但是他們有辦法,給我做了一個駝背,並且充分利用這只腳和這只胳膊——而且那裡的人們並不挑剔,他們很容易就能得到滿足,只要他們有個活人可以糟蹋就行——那套傻瓜裝束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唯一的麻煩是我經常生病,不能表演。有時,如果班主發了脾氣,我的那些舊傷發作時,他也會堅持讓我進場表演。

  而且我相信人們最喜歡那些晚上的演出。我記得有一次,演出進行到了一半時,我疼昏過去了——在我醒來以後,那些觀眾圍到我的身邊——踢我,罵我,砸我——」

  「別說了!我再也受不了啦!看在上帝的份上,別說了!」

  她站了起來,雙手捂住了耳朵。他打住了話頭,抬頭看見她眼裡的淚水。

  「我真該死,我真是一個白癡!」他小聲說道。

  她走到屋子的那頭,站在那裡沖窗外看了一會兒。當她轉過身時,牛虻又靠在桌上,一隻手蒙住眼睛。他顯然已經忘記了她的存在。她一句話也沒說,坐在他的身邊。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後,她才慢慢地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身體沒有動彈。

  「你為什麼不抹脖子自殺呢?」

  他抬起了頭,著實吃了一驚。「我沒有想到你會問我這個,」他說,「我的工作怎麼辦?誰為我做呢?」

  「你的工作——噢,我明白了!你剛才談到淪為一個懦夫,呃,如果你歷經這樣的處境仍然矢志不渝,那麼你就是我所見過的最勇敢的人。」

  他又捂住眼睛,熱情地緊握她的手。他們仿佛陷入無邊無際的寂靜之中。

  突然從下面花園裡傳來清脆的女高音,正在唱著一支拙劣的法國小曲:  Eh

  Danseunpeu,monpauvreJeannot!

  Viveladanseetl'allegresse!

  Jouissonsdenotrebell'jeunesse!

  Simoijepleureoumoijesoupire

  Simoijefaislatristefigure——

  Monsieur

  Monsieur

  [法語:

  喂,皮埃羅,跳舞吧,皮埃羅!

  跳一跳吧,我可憐的亞諾!

  盡情跳舞,盡情歡樂!

  讓我們共享美妙的青春!

  不要哭泣,不要歎息,不要愁眉苦臉——

  先生,這不是開玩笑。

  哈!哈,哈,哈!先生,這不是開玩笑!]

  一聽到這歌聲,牛虻就把他的手從瓊瑪的手中抽了回來,身體直往後縮,並且低聲哼了一下。她用雙手抓住他的胳膊,抓得緊緊的,就像是抓住一個在做外科手術的病人胳膊。歌聲結束以後,從花園裡傳來一陣笑聲和掌聲。他抬起頭來,那雙眼睛就像是一隻受盡折磨的動物的眼睛。

  「對,是綺達,」他緩慢地說道,「同她那些軍官朋友在一起。那天晚上,在裡卡爾多進來之前,她試圖到這兒來。如果她碰我一下,我會發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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