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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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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你的勇氣,」她輕聲地插了一句,「但是你也許把它算在不能打碎的東西當中。」 他搖了搖頭。「不,」他說,「我的勇氣是勉強修補好的,但是那時它也被打得稀碎,就像是一隻被打碎的茶杯。這是最可怕的事了。啊——對了。呃,我正要給你講起火鉗。 「那是——讓我想想——差不多是十三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在利馬。我告訴過你,秘魯是一個適於居住的地方,住在那裡你會感到身心愉快。但是對碰巧落難的人來說,那裡就不怎麼好了。可我就是這樣的人。我到過阿根廷,後來又到了智利,通常是四處漂泊,忍饑挨餓。為了離開瓦爾帕萊索,我搭上運送牲口的船,在船上打雜。我在利馬找不到活幹,所以我去了碼頭——你知道,就是卡亞俄的碼頭——碰碰運氣。呃,當然那些碼頭是出海的人彙集的下賤地方。過了一段時間,我在那兒的賭場裡當了一個僕人。我得做飯,在彈子臺上記分,為那些水手及其帶來的女人端水送酒,以及諸如此類的活兒。不是非常愉快的工作,可是找到了這份工作,我仍然感到高興。那兒至少能有飯吃,能夠看到人臉,能夠聽到人聲——湊合吧。你也許認為這不算什麼。但我剛得過黃熱病,獨自住在破爛不堪的棚屋外間,那個情形實在讓我感到恐怖。呃,有天晚上,一個喝醉酒的拉斯加人惹是生非,我被叫去把他趕走。他上岸以後把錢全都輸光了,正在大發脾氣。我當然得服從了。如果不幹,我就會失掉那份工作,並且餓死。但是那個傢伙力氣要比我大兩倍——我還不到二十一歲,病癒後就像只小貓一樣虛弱無力。此外,他還拿著一把火鉗。」 他頓了一下,偷偷瞄了她一眼,然後接著說道:「顯然他是想把我一下子給整死,但是不知為什麼,他還是沒有把事做絕——沒有把我全給敲碎了,正好讓我可以苟延殘喘。」 「哎,但是其他的人呢,他們不能管嗎?他們全都害怕一個拉斯加人嗎?」 他抬起頭來,哈哈大笑。 「其他的人?那些賭徒和賭場的老闆嗎?噢,你不明白!我是他們的僕人——他們的財產。他們站在旁邊,看得當然是津津有味。這種事情在那個地方算是一個令人捧腹的笑話。就是這麼回事,如果你碰巧不是取笑的對象。」 她戰慄起來。 「那麼後來呢?」 「這我就說不了多少了:經歷了這樣的事情,其後幾天一般什麼也不記得。但是附近有一位輪船外科醫生,好像在他們發現我沒死以後,有人把他叫來了。他馬馬虎虎地把我縫合起來——裡卡爾多好像認為這活幹得太差,不過那也許是出於同行之間的妒忌吧。反正在我醒來以後,一位當地的老太太本著基督教的慈悲之心收留了我——聽上去覺得奇怪,對嗎?她常常縮在棚屋的角落,抽著一根黑色的煙斗,對著地上吐痰,一個人嘀嘀咕咕。可是,她心地善良,她對我說,我也許會平靜地死去,不許別人打擾我。但是我心中特別矛盾,我還是選擇了活下去。想要活下去可真難啊,有時我想,費了那麼大的勁不大值得。反正那位老太太極有耐心,她收留了我——多長時間?——在她那間棚屋裡躺了將近四個月,時不時像瘋子一樣胡言亂語,其餘的時間又像一頭兇猛的熊,火氣極大。你知道,疼得要命。而且我的脾氣很壞,小的時候給慣的。」 「然後呢?」 「噢,然後——反正我挺了起來,爬走了。不,不要認為我不願接受一位窮老太婆的施捨——我已不在乎這種事情了。只是那個地方我再也待不下去了。你剛才談到了勇氣。如果當時你看到了我那副模樣,你就不會這麼說了!每天晚上,大約到了黃昏的時候,劇烈的病痛就會發作。一到下午,我就獨自躺在那兒,望著太陽慢慢地落下去——噢,你明白不了!現在看到日落我就覺得難忍!」 一陣長久的沉默。 「呃,然後我就到處遊蕩,看看我能在什麼地方找到活幹——待在利馬我會發瘋的。我一直走到了庫斯科,在那裡——真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給你講起了這些陳年舊事,它們甚至都說不上有趣。」 她抬頭望著他,目光深沉而又嚴肅。「請你不要這麼說。」 她說。 他咬了咬嘴唇,又扯下了一片墊毯的流蘇。 「要我往下說嗎?」他在片刻之後問道。 「如果——如果你願意的話。對你來說回憶往事恐怕是痛苦的。」 「你認為不講出來我就忘了嗎?那就更糟。但是不要以為事情的本身讓我難以忘懷,忘不了的是我曾經失去過自製。」 「我——不是很明白。」 「我是說,我曾經喪失了勇氣,我發現自己成了一個懦夫。」 「人的忍耐當然是有限度的。」 「對,人一旦達到這個限度,他就永遠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他還會達到這個限度。」 「你能不能告訴我,」她猶豫不決地問道,「你在二十歲時,怎麼獨自流落到了那裡去的?」 「原因很簡單,我的生活原有一個良好的開端,那還在原來那個國家的家中,然後我就離家跑走了。」 「為什麼?」 他又哈哈大笑,笑聲急促而又刺耳。 「為什麼?因為我是一個自命不凡的毛頭小子,我想是吧。我生在一個過於奢華的家庭,嬌生慣養,以為這個世界是由粉紅色的棉絮和糖衣杏仁組成的。後來在一個晴朗的日子裡,我發現了某個我曾信任的人欺騙了我。嗨,你怎麼吃了一驚?怎麼回事?」 「沒什麼。請你接著往下說。」 「我發現我被人欺騙了,相信了一個謊言。當然了,這是大家都會經歷的一點小事。但是我已跟你說了,我當時年輕,自命不凡,以為撒謊的人應該下地獄。所以我從家裡跑走了,一頭紮進南美闖蕩,口袋裡沒有一分錢,嘴上一個西班牙語單詞也不會說,而且也沒有一點糊口的本事,只有白淨的雙手和大把花錢的習慣。結果自然是一交跌進了真正的地獄,使我不再想像虛無縹緲的地獄是個什麼模樣。這一交跌得太深了——等到杜普雷茲探險隊過來,把我拉了出去時,正好是過了五年。」 「五年。噢,真是可怕!你沒有朋友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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