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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噢,還不太壞!當然了,要想享樂就得受苦。但是總的來說,生活還是美妙的。比方說捕蛇——」

  他滔滔不絕,談起一則又一則的軼聞趣事。一會兒談到了阿根廷戰爭,一會兒談到了巴西探險,一會兒又談到了夥同土著一起獵殺猛獸和冒險。加利就像聆聽童話的小孩一樣津津有味,不時地提出問題。他具有那種易受影響的拿破崙氣質,喜歡一切驚心動魄的東西。瓊瑪從籃子裡拿出針織活,默不做聲地聽著,同時低頭忙著手中的活兒。馬爾蒂尼皺起了眉頭,有些坐立不安。在他看來,牛虻在講述這些軼聞趣事時的態度既誇張又造作。在過去一個星期裡,他看見牛虻能以驚人的毅力忍受肉體的痛苦。他願意欽佩這樣的人,但他還是實在不喜歡牛虻,不喜歡他所做的事情和他做事的方法。

  「那一定是一種輝煌的生活!」加利歎了一聲,帶著純真的妒忌。「我就納悶你怎麼就下定了決心,竟然離開了巴西。與巴西相比,其他的國家一定顯得平淡無奇!」

  「我認為我在秘魯和厄瓜多爾時最快樂,」牛虻說道,「那裡真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天氣當然很熱,特別是在厄瓜多爾的沿海地區。誰都會覺得有點受不了。但是景色很美,簡直讓人想像不出。」

  「我相信,」加利說道,「在一個野蠻的國家能夠享受自由的生活,這比任何景色更能吸引我。置身於擁擠的城市之中,永遠也體會不到個人的人性尊嚴。」

  「是啊,」牛虻回答。「那——」

  瓊瑪從針織活上抬起眼睛看著他。他的臉突然漲得通紅,他打住了話頭。接著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不會又發作了吧?」加利關切地問道。

  「噢,沒什麼。謝謝你的鎮、鎮、鎮靜劑,我還罵、罵、罵了它一通呢。馬爾蒂尼,你們這就準備走了嗎?」

  「是啊。走吧,加利。我們要遲到了。」

  瓊瑪跟著他倆走出了房間,回來時端著一杯牛奶。牛奶裡加了一個雞蛋。

  「請把這個喝了吧。」她說,溫和之中帶著威嚴。然後她又坐了下來,忙她的針織活。牛虻溫順地喝了下去。

  在半個小時之內,兩人都沒有說話。然後牛虻低聲說道:「波拉夫人!」

  她抬起頭來。他正在扯著沙發墊毯的流蘇,仍舊低著頭。

  「你現在不相信我講的是真話吧。」他開口說道。

  「我絲毫不懷疑你講的是假話。」她平靜地回答。

  「你說得很對。我一直都在講假話。」

  「你是說打仗的事嗎?」

  「一切。我根本就沒有參加過那場戰爭。至於探險,我當然冒了幾次險,大多數的故事都是真的,但是我並不是那樣受的傷。你已經發現了一個謊言,我看不妨承認我說了許多謊言。」

  「你難道不認為編造那些假話是浪費精力嗎?」她問。「我倒認為根本就犯不著那樣。」

  「你要怎樣呢?你知道你們英國有一句諺語:『什麼也別問,你就不會聽到謊話。』那樣愚弄別人對我來說並不是一件樂事,但是他們問我怎麼成了殘廢,我總得回答他們。我索性編造一些美麗的謊言。你已看到加利多高興。」

  「你不願意講出真話來使加利感到高興嗎?」

  「真話?」他把目光從手中的流蘇挪開,並且抬起了頭。

  「你讓我跟這些人講真話嗎?我寧願先割下我的舌頭!」他有些尷尬,隨即脫口說道,「我還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講過,如果你願意聽,我就告訴你吧。」

  她默默地放下針織活。她感到這個強硬、神秘、並不討人喜歡的人有著某種悲戚的可憐之處,他突然要對一個他不很瞭解而且顯然也不喜歡的女人傾訴他的心裡話。

  隨後是一陣長久的沉默,她抬起了頭。他正把左臂支在身邊的一張小桌子上,用那只殘手掩住他的眼睛。她注意到他手指的神經緊張起來,手腕的傷疤在抽搐。她走到他跟前,輕輕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他猛然驚醒過來,並且抬起了頭。

  「我忘、忘了。」他結結巴巴地說道,帶著歉意。「我正要、要給你講、講——」

  「講——那起使你走路一瘸一拐的意外事故或者別的什麼。但是如果讓你感到為難——」

  「意外事故?噢,一頓毒打!是啊,只是一起意外事故,是被火鉗打的。」

  她茫然不解地凝視著他。他抬起一隻略微發抖的手,往後把頭髮抹到腦後。他抬頭望著她,微微一笑。

  「你不坐下來嗎?請把你的椅子挪近一些。對不起,我不能幫你挪了。真、真的,這會兒我想起了這事,如果裡卡爾多當時給我治療,他會把我這個病例當成一個寶貴的發現。他具備外科醫生那種熱愛骨頭的勁兒,我相信我身上能夠打碎的東西全都給打碎了——除了我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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