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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他很可能不比他開始幹這行時更墮落。我們大多數人都是墮落的,或在這個方面,或在那個方面。」

  「不錯,但是這——我敢說你會認為是個荒唐的偏見,但是在我來看,一個人的身體是聖潔的。我不喜歡看見拿它不當回事,使它變得醜陋不堪。」

  「一個人的靈魂呢?」

  他停下腳步,手扶堤岸的石欄杆站在那裡,同時直盯著她。

  「一個人的靈魂?」她重複了一遍,轉而驚奇地望著他。

  他突然伸出雙手,激動不已。

  「你想過那個可憐的小丑也許有靈魂——一個活生生、苦苦掙扎的人的靈魂,系在那個扭曲的身軀裡,被迫為它所奴役嗎?你對一切都以慈悲為懷——你可憐那個穿著傻瓜衣服、掛著鈴鐺的肉體——你可曾想過那個淒慘的靈魂,那個甚至沒有五顏六色的衣服遮掩、赤裸在外的靈魂?想想它在眾人的面前冷得瑟瑟發抖,羞辱和苦難使它透不過氣來——感受到鞭子一樣的譏笑——他們的狂笑就像赤紅的烙鐵燒在裸露的皮肉上!想想它回過頭去——在眾人的面前那樣無依無靠——因為大山不願壓住它——因為岩石無心遮住它——忌妒那些能夠逃進某個地洞藏身的老鼠;想起了一個靈魂已經麻木——想喊無聲,欲哭無音——它必須忍受、忍受、再忍受。噢!瞧我在胡說八道!你究竟為什麼不笑出聲來?你沒有幽默感!」

  她緩慢地轉過身去,一句話也沒說,沿著河邊繼續往前走去。整個晚上她都不曾想過把他的苦惱,不管是什麼苦惱,與雜耍表演聯繫在一起。他在突然之間發出了這樣一番感慨,這就讓她模糊地窺見到他的內心生活。她很可憐他,但又找不出一句得體的話來。他繼續走在她的身邊,調頭俯視河水。

  「我想讓你明白,」他突然開口說話,帶著一種傲氣,「我剛才跟你說的一切純粹都是想像。我非常喜歡沉湎於幻想,但是我不喜歡人家把它當真。」

  她沒有回答,他們默默地往前走去。當他們經過烏菲齊宮的大門時,他走過馬路,停在一個靠在欄杆上的黑色包裹前。

  「小傢伙,怎麼啦?」他問道,她從來沒有聽過他說話這樣和氣。「你為什麼不回家?」

  那個「包裹」動了一下,低聲嗚咽著說了一些什麼。瓊瑪走了過去,看見一個六歲左右的小孩,衣服又破又髒,蹲在人行道上就像是一個受了驚嚇的動物。牛虻彎著腰,手搭在那個頭髮蓬亂的腦袋上。

  「你說什麼?」他把身體彎得更低,以便聽清模糊不清的答話。「你應該回家睡覺去,小孩子晚上不要出門,你會凍壞的!把手給我,像個男子漢那樣跳起來!你住在哪裡?」

  他抓住那個小孩的胳膊,把他舉了起來。結果那個孩子尖叫一聲,趕緊縮回身體。

  「怎麼回事?」牛虻問道,跪在人行道上。「噢!夫人,瞧這兒!」

  那個孩子的肩膀和外套都沾著血。

  「告訴我出了什麼事了?」牛虻繼續帶著親切的口吻問道。

  「不是摔了一交,對嗎?不對?有人打了你嗎?我想也是!是誰?」

  「我叔叔。」

  「啊,是這樣!什麼時候?」

  「今天早上。他喝醉了酒,我、我——」

  「然後你礙了他的事——對嗎?小傢伙,別人喝醉酒時,你就不該妨礙他們。他們可不喜歡。夫人,我們拿這個小孩怎麼辦呢?孩子,到亮處來。讓我看看你的肩膀。把胳膊擱在我的脖子上,我不會傷害你的。這就對了。」

  他用雙手抱起那個男孩,過了街道,把他放在石欄杆上。

  然後他拿出了一把小刀,熟練地割開捅破的袖子。那個小孩把頭伏在他的胸前,瓊瑪則扶著那只受傷的胳膊。肩膀已經腫了起來,胳膊上有一道很深的刀傷。

  「給你這個小孩這麼一刀,太不像話了。」牛虻一邊說著,一邊用手帕紮在傷口的周圍,防止外套蹭疼傷口。「他用什麼幹的?」

  「鐵鍬。我請他給一個索爾多,想去拐角的那家店裡買點米粥,然後他就用鐵鍬打了我。」

  牛虻不寒而慄。「哎!」他輕聲說道,「小傢伙,打疼了吧?」

  「他用鐵鍬打了我——我就跑開了——我就跑開了——因為他打我。」

  「然後你就一直四處遊蕩,飯也沒吃?」

  那個小孩沒有回答,開始痛哭起來。牛虻把他從欄杆上抱了下來。

  「行了,行了!馬上就沒事了。我想知道哪兒才能找到一輛馬車。恐怕馬車全都等在劇院門口,今晚那裡可有一場盛大的演出。對不起,夫人,拖累你了。但是——」

  「我倒願意和你一起去。你也許需要幫忙。你看你能把他抱到那兒嗎?他很重嗎?」

  「噢,我能行的,謝謝你。」

  他們在劇院門口只發現了幾輛馬車,它們全都坐了人。演出已經結束,大多數的觀眾都走了。張貼的海報醒目地印著綺達的名字,她就在芭蕾舞劇中演出。牛虻請瓊瑪等他一會兒,隨後走到演員出口處,跟一位侍者搭上了話。

  「萊尼小姐走了嗎?」

  「沒有,先生。」那人回答。看到一位衣著考究的紳士抱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街頭小孩,他感到有些迷惑不解。「我看萊尼小姐就要出來了,她的馬車正在等她。對,她來了。」

  綺達走下了樓梯,倚偎著一位青年騎兵軍官的胳膊。她顯得綽約多姿,大紅的絲絨披風罩著晚禮服,一把用鴕鳥羽毛編織的大扇子掛在腰間。她在出口處停下了腳步,從那位軍官的胳膊裡抽出了手,一臉驚喜地走到牛虻面前。

  「費利斯!」她小聲地叫道。「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我在街上撿到了這個小孩。他受了傷,餓著肚子。我想儘快把他帶回去。哪兒都找不到馬車,所以我想借用你的馬車。」

  「費利斯!不要把一個討厭的叫化子帶進你的屋子!找個警察來,讓他把他帶到收容所去,或者什麼合適他的地方去。你不能把城裡所有的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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