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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新的生活也是一敗塗地。我死在了丘拉維斯塔的一個大農場上,我這個走遍大地的最悲慘的人。一邊是這個我愛的姑娘,另一邊是我只對她感到深深憐憫的另一個女人。這另一個女人,我同她生活了兩年,但卻像過了一生的時間。我二十一歲,她承認是三十六歲。每次我看見她,我就對自己說——在我三十歲的時候,她將是四十五歲,在我四十歲的時候,她將是五十五歲,在我五十歲的時候,她將是六十五歲。她眼睛底下有細細的皺紋,是笑紋,但終究是皺紋。在我吻她的時候,這些皺紋就成十倍地增加。她容易發笑,但她的眼神很哀傷,十分哀傷。這是亞美尼亞人的眼睛。她的頭髮曾經是紅色的,現在成了用過氧化氫漂泊的冒牌金髮女人。除此之外,她是極可愛的——一個維納斯式的身體,一顆維納斯式的靈魂,忠實,討人喜愛,知恩圖報,總之是一個真正的女人,只是她年長十五歲。

  這十五歲的差異使我發瘋。我和她一起出去時,我只想——十年以後會是什麼樣呢?要不然就是:她現在看上去有多大年紀呢?我看上去年齡可以和她相配嗎?一旦我們回到房子裡,一切就都沒有問題了。上樓梯的時候,我會把手指伸到她的褲襠裡,這常常使她像馬一樣嘶叫。她的兒子已經差不多有我的年紀,如果他躺在床上,我們就會關上門,把我們自己鎖在廚房裡。她會躺在狹窄的廚房桌子上,真是妙不可言。使這更加妙不可言的事情是,我每幹一次事,就總是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次……明天我就要溜之大吉!然後,由於她是看門人,我會下到地下室,為她把垃圾桶滾出去。早晨,她兒子去上班,我就爬到屋頂上曬被子。她和她的兒子都有肺結核……有時候沒有桌上的較量。有時候,我由於對一切感到無望而像被掐住了脖子一般,我會穿上衣服到外面散步。我時常忘記回來。而當我忘記回來的時候,我比往常更加痛苦,因為我知道,她會睜著兩隻傷心的大眼睛等我回來。我會像一個有神聖職責要履行的人那樣回到她身邊,我會在床上躺下,讓她撫摸我。我會研究她眼睛下面的皺紋和她正在變紅的頭髮根。像那樣躺在那裡,我會經常想到另一個人,我所愛的那個人,我會很想知道,她是否也躺著幹這事,或者……那一年裡我365天都要走那麼長一段距離!

  雖然沒有沼澤地,我卻聽到青蛙到處叫。同樣的房子,同樣的電車路線,同樣的一切。她躺在窗簾後面,她等著我經過,她正在做這做那……但是她不在那裡,從不,從不,從不。這是一場大歌劇呢,還是街頭藝人的手搖風琴演奏?這是扯破金嗓子的阿瑪托;這是《魯拜集》;這是珠穆朗瑪峰;這是無月亮的夜晚;這是黎明時分的抽泣;這是裝模作樣的男孩;這是《穿靴子的貓》;這是莫納羅亞;這是狐皮或阿斯特拉罕羔皮,它不由任何材料構成,不屬￿時間範疇,它是無窮無盡的,它周而復始,在心底裡,在喉嚨的背部,在腳底心,為什麼不就一次,就一次,看在基督的分上,就露出個人影,哪怕就輕輕動一下窗簾,要不在窗戶玻璃上哈口氣,不管什麼,只要有那麼一次,哪怕是謊言,只要能止住痛苦,使這來來回回的徘徊停下……走回家去。同樣的房子,同樣的燈柱,同樣的一切。我走過我自己的家,走過墓地,走過汽油罐,走過電車庫,走過水庫,來到開闊的鄉村。我坐在路邊,雙手抱著頭抽泣。我真是個沒用的傢伙,我無法拼命壓抑我的情感,從而使血管爆裂。

  我願意痛苦得窒息過去,然而卻生出了一塊石頭。

  這時候,另一個正等待著。我會再次看到她坐在門前低矮的臺階上等我的樣子,她的眼睛大而憂傷,她的臉色蒼白,她因企盼而顫抖。我總認為是憐憫把我帶回來的,可現在當我朝她走去、看到她的眼神時,我再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把我帶了回來,只知道我們將到裡面去躺在一起,她將半哭半笑著爬起來,變得十分沉默,看著我走來走去,細細地研究我,她從來不問我是什麼在折磨我,從不,從不,因為這是她害怕的一件事情,是她害怕知道的一件事情。我不愛你!她能聽見我尖叫著這句話嗎?我不愛你!我再三地喊叫著這句話,嘴唇緊閉,心中帶著仇恨,帶著絕望,帶著絕望的怒火。但是我從未把話說出口。我看著,一言不發。我不能說……時間,時間,我們手上有無限的時間,卻沒有東西好用來充實時間,只有謊言。

  好了,我不想複述我的整整一生,一直到命中註定的時刻——它太長,太痛苦了。此外,我的生活真的到了這最後時刻了嗎?我表示懷疑。我認為有無數時刻我都有機會做出一個開端,但是我缺乏力量和信念。在我說到的那個晚上,我故意遺棄自己:我走出舊的生活,進入到新生活中。我一點兒也沒有費勁。當時我三十歲。我有老婆孩子,以及一個所謂「負責任的」職位。這些是事實,事實算不了什麼。真實情況是,我的願望如此強烈,以致它變成了一種現實。在這樣的時刻,一個人做什麼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是什麼。正是在這樣的時刻,一個人變成了天使。這正是我的遭遇:我變成了天使。天使的價值不在於純潔,而在於能飛。天使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刻,衝破形式,找到他的天堂;他有本事下降到最低等的事情中而又隨意脫身。在我說到的那個晚上,我完全理解這一點。我純潔無暇,沒有人性,我超然於人之上,我有了翅膀。我沒有了過去,不關心未來。我超越了狂喜。當我離開辦公室的時候,我折疊起我的翅膀,把它們藏在我的大衣底下。

  舞廳就在劇院的邊門對面,我常常在下午坐在劇院裡而不去尋找工作。這是一條劇院街,我常常在那裡一坐好幾個小時,做著最充滿暴力的夢。好像紐約的整個舞臺生活都集中在這一條街上。這就是百老匯,這是成功、名譽、奢華、油彩、石棉幕布,以及幕布上的窟窿。坐在劇院的臺階上,我常常凝視對面的舞廳,凝視甚至在夏天的下午也點著的一串大紅燈籠。每一個窗戶裡都有一個旋轉的排氣風扇,似乎把音樂也吹送到街上,消失在來往交通的刺耳喧鬧聲中。在舞廳的另一邊的對面,是一個公共廁所,我也常常坐在這裡,希望搞個女人,要不就搞點兒錢。在廁所上面的街面上,有一個報亭,出售外國的報刊雜誌;一看到這些報紙,看到報紙上印刷的陌生語言,就足以使我一天都不得安寧。

  沒有一點點預先考慮,我走上了通向舞廳的樓梯,徑直來到售票亭的小窗戶跟前,希臘人尼克坐在那裡,面前放著一卷票。像樓下的小便池和劇院的臺階一樣,這只希臘人的手在我看來像是一件獨立存在的東西——從某個可怕的斯堪的納維亞神話故事中搬來的一個吃人妖魔的毛茸茸的大手。總是這只手對我說話,這只手說「瑪拉小姐今晚不在這裡」,或者。是的,瑪拉小姐今晚晚來」。我的臥室有帶柵欄的窗戶,我在裡面睡覺,睡夢中總把這只手當作一個孩子。我會狂熱地夢見這窗戶突然被照亮,映出正趴在柵欄上的吃人妖魔。一夜又一夜,這毛茸茸的怪物來找我,趴在柵欄上咬牙切齒。我會在冷汗中驚醒,房子一團漆黑,房間裡寂靜無聲。

  我站在舞池邊上,注意到她朝我走來;她儀態萬方,一張大圓臉漂亮地在圓柱形的長脖子上保持平衡。我看見一個女人,也許是十八歲,也許是三十歲,有著深黑色的頭髮,一張白淨的大臉龐,一張白白胖胖的臉龐,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她穿一身時髦的藍毛絨套裝。她那豐滿的身體,她那像男人頭髮那樣在一邊分開的又細又直的頭髮,我現在都歷歷在目。我記得她朝我嫣然一笑一會意的,神秘的,稍縱即逝的——一種突然發現的微笑,像是一陣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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