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南回歸線 | 上頁 下頁
八四


  全部存在都集中在臉上。我真想就把腦袋取下來,拿回家去;夜裡把它放在我旁邊,放在枕頭上,同它作愛。當嘴張開、眼睛睜開的時候,全部存在都從其中煥發出照人的光彩。這是從一個未知的光源,從一個隱藏在大地深入的中心發出的光彩。

  我想到的只有這張臉,這像子宮一般奇異的微笑及其絕對的直覺性。這種微笑稍縱即逝,像刀光一閃那樣快得令人痛苦。這微笑,這臉,高高架在一個白淨的長脖子上,極度敏感者的強健的、天鵝般的脖子——也是絕望者與被罰入地獄者的脖子。

  我站在紅色燈光下的拐角處等她下來。這大的是淩晨兩點,她正要離去。我站在百老匯大街上,紐扣孔裡插著一朵鮮花,感覺身心十分潔淨,卻又非常孤獨。幾乎整個夜晚我們都在談論斯特林堡,談論他筆下的一個叫作亨麗葉特的人物。我十分留神地聽著,竟然入了迷。就好像從一開始,我們就進行了一場賽跑——朝相反的方向。亨麗葉特!剛一提到這個名字,她就幾乎立即開始談論起她自己,而又沒有完全撒手放開亨麗葉特。

  亨麗葉特被她用一根無形的長繩子牽著,她用一根手指神不知鬼不覺地操縱著這根繩子,就像沿街叫賣的小販,他在人行道上站得離黑布稍遠一點兒,表面上對在布上輕輕搖晃的小機械裝置漠不關心,實際上卻用牽著黑線的小手指一陣一陣地牽動著這玩藝兒。亨麗葉特就是我,是我的真正自我,她似乎在說。

  她要我相信,亨麗葉特真的是惡的體現。她說得如此自然,如此夭真無邪,帶著一種幾乎低於人類的坦率——我怎麼會相信她就是這個意思呢?我只能微笑。似乎向她表明我相信。

  突然我感覺她來了。我轉過腦袋。是的,她徑直走來,儀態萬方,眼睛炯炯發光。我現在第一次看到她有著什麼樣的儀錶。她走過來就像一隻鳥,一隻裹在一大張松輕毛皮裡的人鳥。

  發動機開足馬力:我要喊叫,要發出一聲吼鳴,讓全世界都豎起耳朵。這是怎麼走的!這不是走路,這是滑行。她高大,端莊,豐滿,鎮定自若,從煙霧、爵士樂以及紅色燈光中發現,就像所有滑頭的巴比倫妓女的太后。這是在百老匯大街的拐角,就在公共廁所的對面。百老匯——這是她的王國。這是百老匯,這是紐約,這是美國。她是長著腳,有翅膀,有性別的美國。她是欲望,是厭惡,是昇華——加入了少量的鹽酸,硝化甘油,鴉片酊,以及石華粉。她富饒,豪華:這不管怎麼樣就是美國,一邊一個大洋。我一生中第一次被整個大陸重重地擊中,正好擊在鼻樑正中。這就是美國,不管有沒有野牛,美國,這希望與幻滅的金剛砂輪。構成美國的一切也構成了她:骨胳,血液,肌肉,眼球,步態,節奏;沉著;信心;金錢與空腹。她幾乎就在我跟前,圓臉上放射出銀白色的光芒。那一大塊鬆軟毛皮正從她肩上滑落下來。她沒有注意到。她似乎並不關心她的衣服是否掉下來。她百事不管。這就是亞美利加,像一道閃電射向狂熱歇斯底里的玻璃庫房。亞默利加,不管有沒有毛皮,有沒有鞋,亞默利加,貨到付款。滾開,你們這些雜種,要不就開槍打死你們!我肚子上挨了一下,我抖動著。有什麼東西沖我而來,無法躲閃。她迎面過來,穿過厚玻璃窗戶。只要她停一秒鐘,只要她讓我安靜片刻。但是不,她連片刻工夫也不給我。

  就像命運女神親臨,她飛快地、殘忍地、專橫地撲到我身上,一把利劍將我徹底刺穿……她抓住我的手,緊緊抓祝我無畏地走在她身邊。在我心中,星光閃爍;在我心中,是一個藍色的大天穹,一會兒工夫以前那兒還有發動機發出瘋狂的轟鳴哩。

  一個人可以花整整一生時間來等待這樣的時刻。你絕不希望遇見的女人現在就坐在你面前,她談論著,看上去就像是你夢寐以求的那個人。然而最奇怪的是,這睡眠就會被忘記。如果沒有記憶,夢也會被忘記,而記憶是在血液中。血液就像一個大海洋,一切在其中都被沖刷乾淨,除了新的,甚至比生命更實在的東西:現實。

  我們坐在馬路對面那家中國餐館的火車座裡。我從眼角看出去,看到閃爍發光的字母在滿天亂舞。她還在談論亨麗葉特,或者,這也許是談論她自己。她的小黑帽、手包、皮衣放在她旁邊的長凳上。每過幾分鐘,她就重新點燃一支香煙,她談話時,香煙就白白燃荊既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就像火焰一般從她口中噴出,將夠得著的一切全部燃荊不知道她怎麼開始,或從哪裡開始的。突然她就在一個長篇敘述中間,一個新的故事,但始終都是一回事。她的談話像夢一樣是無定形的:沒有常規,沒有範圍,沒有出口。沒有停頓。我感覺被深深淹沒在語言之網裡,我痛苦地爬回到網的頂上,看著她的眼睛,試圖在那裡找到她的話的意義的某種反映——但是我什麼也找不到,什麼也沒有,只有我自己在無底般深的井裡搖晃的形象。雖然她只說她自己,我卻不能對於她的存在形成一點點起碼的形象。她的胳膊肘支在桌上,身子前傾,她的話淹沒了我;一浪又一浪向我滾滾而來,然而在我心中卻沒有建立起任何東西,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羈留心中。她告訴我她父親的事情,她們在她生於那裡的舍伍德森林邊上所過的奇怪生活,或者,至少她,是在告訴我這些,然而現在卻又成了在談論亨麗葉特,要不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不敢肯定——但是不管怎麼說,我突然明白,她已不再是在談論任何這些事情而是在談論一個有一天晚上送她回家的男人,他們站在門前臺階上說再見的時候,他突然把手伸到底下,撩起她的裙子。她停了片刻,好像是要讓我明白,這就是她打算要談論的事情。我困惑地看著她。我不能想像,我們是怎麼談到這個問題上的。什麼人?他在對她說什麼?我讓她繼續說,心想她也許會回到這一點上的,但是不,她又走到我前頭去了,現在似乎是這男人,這一個男人,已經死了;一場自殺,她試圖讓我明白,這對她是一次可怕的打擊。

  但是她真正要說的似乎是,她把一個男人逼得自殺,她為此而感到驕傲。我不能想像這個人死的樣子;我只能想像他站在她家門前臺階上撩她裙子的樣子,一個沒有姓名的男人,然而活生生的,永遠做著彎腰撩裙子的動作。還有另一個男人,這是她父親,我見他牽著一群賽馬,或者有時候在維也納郊外的的小客棧裡;更確切地說,我看見他在小客棧的屋頂上放風箏消磨時光。這個男人和那個男人,一個是她的父親,一個是她瘋狂地愛著的人,這兩個人我無法區分。他是她生活中某個她不願談論的人,但她還是總回到關於他的話題上,雖然我不敢肯定,這不是那個撩她裙子的人,但我也不敢肯定,這不是那個自殺的人。也許這就是我們坐下來吃東西時她就開始談論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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