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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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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當中也有一些了不起的瘋子,一些我永遠不會忘記的人,一些沒有留下姓名的人,他們是我們造就的最優秀人才。我記得凱思夜總會有一個無名的表演者,他大概是美國最瘋狂的人,也許他為此每週掙五十美元,一個星期裡,他每天都演出,而且一天三次,他的演出使觀眾目瞪口呆。他不按場次來表演——他只是即興表演。他從不重複他的玩笑或絕技。他十分投入,我也不認為他是吸了毒才這樣投入的。他天生像只秧雞模樣,他身上的能量和歡樂是那樣強烈,沒有什麼東西能包容得住他們。 他會演奏任何樂器,跳任何舞步,還能當場編出故事,一口氣講出來,一直講到鈴響。他不僅滿足於自己的表演,而且也會幫助別人擺脫困境。他會站在舞臺兩側,等待適當時機,闖入到另一個傢伙的演出中。他就是全部演出,這種演出包含著的治療方法比現代科學的整個武庫都多。他們應該把美國總統拿的工資付給這樣一個人。他們應該解雇美國總統和整個最高法庭,確立這樣的人當統治者。這個人可以治療有史以來的任何疾病,而且,他也是那種有求必應、不取報酬的人。這是一種能騰空瘋人院的人。他不建議治療——他使每一個人發瘋。在這種解決方法和一種永久的戰爭狀態即文明之間,只有一條其他出路——這就是我們每個人最終要走的道路,因為其他的一切都註定要失敗。代表這唯一道路的那種象徵物長著一個有六張險、八隻眼睛的腦袋;腦袋是一個旋轉的燈塔,頂上不是可能會有的三重冕,而是一個洞,給那裡很少的一點兒腦髓通氣。 我是說,只有很少腦髓,因為只有很少行李可以帶走,因為生活在全意識中,那灰色的物質就變成了光。這是人們可以置於喜劇演員之上的唯一一種類型的人;他既不笑也不哭,他超越了痛苦。我們還不認識他,因為他離我們太近,事實上,就在皮膚底下。當喜劇演員使我們捧腹大笑的時候,這個人,我猜想他的名字也許叫上帝,如果他必須有一個名字的話,他大聲說起話來。當整個人類都笑得前仰後合,我意思是說,笑得肚子痛,那時候,每個人便上了正道了。那一時刻,每一個人既是上帝,也是任何別的什麼。那一時刻,你消滅了二元、三元、四元、多元意識,這是使那灰色物質以絲毫不差的褶層在腦殼頂部盤繞起來的東西。在那時刻,你會真正感到頭頂的那個洞,你知道你曾經在那裡有過一隻眼睛,這只眼睛能同時將一切盡收眼底。這只眼睛現在不在了,但是當你笑到眼淚直淌、肚子直痛的時候,你真的是在打開天窗,給腦髓通風哩!在那時刻沒有人能說服你拿起槍來殺死你的敵人,也沒有任何人能說服你打開厚厚的一卷書,來讀裡面形而上學的世上真理。如果你知道自由意味著什麼,我指的是絕對自由而不是相對自由,那麼你必須承認,這是你達到自由的最近的捷徑。如果我反對世界的狀況,這不是因為我是一個道德家——而是因為我要笑得更多。我不說上帝是一陣大笑,我說,在你能成功地接近上帝以前,你必須放聲大笑。我的整個生活目標是接近上帝,也就是更接近我自己。這就是為什麼走哪條路對我來說無所謂,然而音樂十分重要。音樂是松果腺的滋補劑。音樂不是巴赫,不是貝多芬,音樂是靈魂的開罐器。它使你內心十分平靜,使你意識到,你的存在有一個歸宿。 生活中令人寒心的恐懼不包含在禍患與災難之中,因為這些東西喚醒人們,人們變得十分熟悉它們,親近它們,於是它們最終又變得馴順了……這更像是在一個賓館的客房裡,比如說在霍博肯,口袋裡的錢只夠再吃一頓飯。你在一個你絕不指望再來的城市,你只須在你的房間裡度過一個晚上,然而要在那房間裡呆著,卻需要拿出你擁有的所有勇氣和精神。某些城市,某些地方,激起如此的厭惡與畏懼,一定是有理由的。一定有某種永久的謀殺在這些地方進行。和你屬同一種族的人們,他們像任何地方的人們一樣做生意,他們蓋同一種房子,也不更好,也不更壞,他們有同樣的教育體制,同樣的貨幣,同樣的報紙——然而他們絕對不同於你認識的其他人,整個環境不同,節奏不同,張力不同。這差不多就像看自己以另一個肉體出現。最令人煩惱的是,你確切知道,支配生活的不是金錢,不是政治,不是宗教,不是訓練,不是種族,不是語言,不是習俗,而是別的東西,你一直試圖扼殺的東西,它現在實際上正在扼殺你,因為否則你就會突然被嚇壞,想知道如何逃走。有些城市,你甚至不必在其中過夜——只要過一兩個小時就足以使你精神失常。我想起貝榮就是那個樣子。我帶著別人給我的幾個地址在夜裡來到那裡。我胳膊底下夾著個文件包,裡面裝著《大不列顛百科全書》的簡介。我被指望趁著黑夜去把那討厭的百科全書推銷給幾個想要改善自己的可憐人。如果我被扔在赫爾辛基,我也不會像在貝萊街上行走那樣感到不安。我覺得這不是一個美國的城市。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城市,而是在黑暗中蠕動的一條大章魚。我來到的第一家看上去如此令人生畏,我甚至都沒有自找麻煩去敲門,我就像那樣走了好幾家,才終於鼓起勇氣去敲門。第一個地方,我看了一眼,差點兒沒把我的尿嚇出來。我的意思不是說我膽小或不知所措——我指的是恐懼。這是一張泥灰搬運工的臉,一個無知的愛爾蘭人,他會欣然用斧子把你砍倒,就像往你眼睛裡吐唾沫那麼輕鬆。我假裝是我把名字搞錯了,匆匆前往另一家。每次門開開的時候,我都見到另一隻怪獸。然後,我終於來到一個可憐的糊塗蟲那裡,他真的要改善自己,這使我哭了起來。我真為自己,為我的國家,為我的種族,為我的時候感到羞愧。我很難過地勸他不要買這他媽的百科全書。他天真地問我,那我為什麼要到他家裡來呢——我毫不猶豫地向他撒了一個彌天大謊,這謊言後來證明是一個偉大的真理。我告訴他,我只是假裝來推銷百科全書的,為的是要多接觸人,好寫關於他們的事情。這使他十分感興趣,甚至勝於百科全書。他想要知道,如果我肯說的話,我將怎麼來寫他。回答這個問題花了我二十年的時間,但是現在有了。貝榮城的約翰·多厄,如果你還想要知道的話,那麼這就是……我欠了你很多很多,因為在我對你撒了那個謊之後,我離開你家,把《大不列顛百科全書》給我的簡介撕得粉碎,扔在水溝裡。我對自己說,我再也不以假借口到人那裡去,哪怕是去送給他們聖經呢。我就是餓死也絕不再推銷任何東西。我現在要回家去坐下來,真正寫關於人們的事情。如果有人來推銷什麼東西,我會請他進來,說:「你為什麼要做這事呢?」如果他說,這是因為他必須要謀生,我就會把我手頭的錢給他,再一次請他想一想他在做什麼。我要阻止盡可能多的人們假裝他們因為必須謀生而不得不做這做那。這不是真的。一個人可以餓死——這好得多。每一個自願餓死的人都多少減緩了那個自動過程。我寧願看到一個人為了得到他需要的食物而拿槍殺死他的鄰居,也不願看到他假裝他不得不謀生而保持那個自動過程。這就是我想要說的,約翰·多厄先生。 我繼續說。不是對災難和禍患的令人心寒的恐懼,我說,而是那自動的大倒退,是靈魂返祖掙扎的大暴露。北卡羅來納的一座橋,在田納西州的邊境附近。在茂盛的煙草地裡,到處冒出矮小的木屋和新木材燃燒的氣味。在一個混濁的泛著綠波的湖裡度過了一天。幾乎看不到一個人,然後,突然有一塊空曠地,我面對一個很大的幹穀,上面有一座搖搖晃晃的木橋。這是世界的盡頭!以上帝的名義,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為什麼我到這裡來,我都不知道。我怎麼去吃飯呢?即使我吃了能想像到的最豐盛的一頓飯,我也仍然會很悲哀,十分悲哀。我不知道從這裡去哪兒。這座橋就是盡頭,我的盡頭,我的已知世界的盡頭。這座橋是瘋狂:它沒有理由要立在那裡,人們沒有理由要從橋上過。我拒絕再挪動一步,不敢走上那座瘋狂的橋。 附近有一堵矮牆,我靠在上面,試圖考慮幹什麼,去哪裡。我平靜地認識到,我是多麼可怕的一個文明人——我需要別人,需要談話、書籍、戲劇、音樂、咖啡館、飲料,等等。當文明人是可怕的,因為你來到世界的盡頭,你沒有東西可以經受得起孤獨的恐怖。文明也就是有複雜的需求,而一個人在充分發展的時候,是不需要什麼的。我整天都在穿越煙草地,變得越來越不耐煩。我跟所有這些煙草有何相干?我正一頭紮進什麼裡面?到處的人們都在為別的人們生產莊稼和商品——我像一個幽靈似地不知不覺地陷入所有這些愚蠢的活動中。我要找某種工作,但是我不要成為這事情的一部分,這地獄般的自動過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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