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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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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過,我那時候一個法語詞也不認識,這是真的,但是我正要作出一個偉大的發現,這個發現將彌補香楊梅大道和整個美洲大陸的空虛。我幾乎已經到達了被叫作埃利·富爾的法蘭西大海洋的岸邊,這是法國人自己也幾乎沒有航行過的一個大洋,他們還似乎錯把它當成了內陸海。甚至讀著他用類似於英語的一種已經凋謝了的語言寫的作品,我也能明白,這位在袖口上描繪人類光榮的人,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亞特蘭蒂斯的宙斯父親。我稱他為海洋,但他也是一首世界交響曲。他是法國人造就的第一位音樂家;他興奮而有節制,一個畸形物,一個法國的貝多芬,一個偉大的心靈醫生,一根巨大的避雷針。他也是隨太陽旋轉的向日葵,總是暢飲陽光,總是生氣勃勃,光焰照人。他既不是一個樂觀主義者,也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人們也不能說這海洋是仁愛或惡毒的。他相信人類。他使人類恢復了尊嚴,恢復了力量,恢復了對創造的需求,從而使人類又高大了一點兒。他把一切都看作創造,看作陽剛的歡樂。他沒有把這以有條不紊的方式記錄下來,而是用音樂的方式。法國人沒有音樂感,他也無所謂——他同時也在為全世界譜曲。幾年後,我來到法國,看到沒有人為他立一塊紀念碑,也沒有一條街以他的名字命名,我有多麼吃驚!更糟糕的是,在整整八年當中,我一次也沒有聽到一個法國人提到他的名字。他不得不死去,為的是要被放在法蘭西神明們的先賢詞裡——在這光焰照人的太陽面前,他的被奉為神明的同時代人一定顯得多麼病態!如果他不是一個內科醫生,因而被允許另外謀生,他有什麼事情不會遇到哩!也許是又一個清掃垃圾的能手呢!作埃及壁畫的人由於這些壁畫火焰般的色彩而活龍活現,可他也許會為了觀眾所喜歡的一切而餓死。但是他是海洋,批評家淹死在這海洋裡,還有編輯、出版商、讀者觀眾。他永遠也乾涸不了,蒸發不完,而法國人也永遠不會有音樂感。

  如果沒有音樂,我就會像尼任斯基一樣到瘋人院去(大約就在這個時候,他們發現尼任斯基瘋了)。人們發現他把錢分發給窮人——始終是一個不祥之兆!我的心中充滿神奇的珍寶,我的鑒賞力敏銳而挑剔,我的肌肉十分強健,我的胃口極好,我的心肺正常。我沒有別的事好做,只有改進自己,由於我每天做的改進,我都快要發瘋了。即使有一個工作讓我去做,我也不能接受,因為我需要的不是工作,而是更充裕的生活。我不能浪費時間當一個教師、一個律師、一個醫生、一個政治家,或社會可以提供的任何其他什麼。接受卑下的工作更容易些,因為這使我的思想保持自由。在我被開除清掃垃圾的工作之後,我記得我同一個福音傳教士交往密切,他似乎十分信任我。我類似於當招待員、募捐人、私人秘書。他讓我注意到整個印度哲學的世界。晚上我有空時,我就會同朋友們聚在艾德·鮑裡斯家裡,他住在布魯克林的貴族區。艾德·鮑裡斯是一個古怪的鋼琴家,他一個音符也讀不上來。他有一個好朋友叫喬治·紐米勒,他經常與他一起彈二重奏。在艾德·鮑裡斯家聚會的有十二個人左右,幾乎個個都會彈鋼琴。我們當時都在二十一歲至二十五歲之間;我們從來不帶女人來,在這些聚會中也幾乎從不提到女人的話題。我們有大量啤酒可喝,有整整一大幢房子供我們使用,因為我們聚會是在夏天,他家裡人都外出了。雖然還有一打其他這樣的家我可以談論,但是我提到艾德·鮑裡斯的家是因為它代表了我在世界其他地方從未碰到過的東西。

  艾德·鮑裡斯和他的朋友們都不懷疑我正讀著的那一類書,也不懷疑正在佔據我思想的那些東西。當我突然來到的時候,我受到熱情問候——作為小丑。我被指望讓事物開始運行。整個大房子裡大約分佈著四架鋼琴,更不用說鋼片琴、管風琴、吉他、曼陀鈴、小提琴等等。艾德·鮑裡斯是一個瘋子,而且是一個非常和藹可親、非常富於同情心的慷慨瘋子。三明治總是最好的,啤酒喝也喝不完,如果你想過夜,你可以在長沙發上把自己安頓好,要多舒服有多舒服。走到街上——一條寬大的街,倦怠而又奢華,一條全然與世隔絕的街——我可以聽到一層樓大廳裡鋼琴的叮咚聲。窗戶敞開著,當我進到視力所及的範圍內時,我可以看到艾德·布爾格或康尼·格林伸開四肢躺在大安樂椅裡,腳翹在窗臺上,手裡拿著大啤酒杯。也許喬治·紐米勒脫掉了襯衣,嘴裡叼著一支大雪茄,正在即興彈著鋼琴。他們又說又笑,而喬治則急得團團轉,尋找著一個開頭。他一想到一個主旋律,就立即叫艾德,而艾德就會坐到他旁邊,以他非專業的方式推敲一下,然後,突然猛擊琴鍵,作出針鋒相對的響應。也許在我進門的時候,有人正在隔壁房間裡試著倒立——一層樓有三間大房子,一間通另一間,房間背面是一個花園,一個巨大的花園,有花、果樹、葡萄藤、塑像、噴泉等等。有時候天氣太熱,他們就把鋼片琴或小風琴搬到花園裡(當然還有一桶啤酒),我們就坐在黑暗中又唱又笑——直到鄰居強迫我們停下來。有時候每一層樓的音樂同時響遍全屋。那時候真是很瘋狂,令人陶醉,如果有女人在周圍,就會把事情搞糟。有時候就像看一場耐力競賽——艾德·鮑裡斯和喬治·紐米勒坐在大鋼琴前,每個人都試圖使對方精疲力竭,連交換位子也不停下,還相互交叉著手彈琴,有時候乾脆用食指彈奏筷子曲,有時候把鋼琴彈得像一架沃利策。始終有令你發笑的東西。沒有人問你幹什麼,想什麼,等等。你到艾德·鮑裡斯家裡時,你就核對一下你自己東西的特徵。沒有人管你戴多大的帽子,或你花多少錢買的。一說開始,大家就尋歡作樂——三明治和飲料都是免費的。開始以後,三四架鋼琴、鋼片琴、管風琴、曼陀鈴、吉他,同時響起,啤酒流得到處都是,壁爐架上放滿了三明治和雪茄,一陣陣微風從花園裡吹來,喬治·紐米勒上半身一絲不掛,像魔鬼般地抑揚頓挫地彈奏著,這比我看到過的任何演出都強,而且一分錢不用花。平時我從未見過他們當中的任何人——只有在整個夏天的星期一晚上,當艾德敞開家門的時候。

  站在花園裡聽著這喧囂的聲音時,我幾乎不能相信這是在同一城市。如果我張開嘴,把我心裡想的事講出去,那就全完了。世人認為,這些傢伙中沒有一個算得了一回事。他們只是些棒小夥兒,小孩子,一些喜歡音樂、喜歡快活的傢伙。他們對這些東西喜歡得不得了,有時候我們都不得不叫救護車。例如有一天晚上,艾德·布爾格給我表演他的一種絕技,扭傷了腿。每個人都這麼快活,沉浸在音樂中,臉上放光,以致他花了一個小時才說服我們,他真的很痛。我們試圖把他送到醫院去,但是醫院太遠了,而且,我們覺得很好玩,不時把他掉到地上,弄得他像瘋子一樣叫喊。於是,我們最終就在報警亭打電話請求幫助,救護車來了,同時也來了巡邏車。他們把艾德送到醫院,我們其餘的人則被送到班房去。在路上,我們扯著嗓子唱歌,在我們被保釋出來後,我們仍然感覺很好,警察們也感覺很好,於是我們都集中到地下室,那裡有一架破鋼琴,我們就接著又彈又唱。這一切就像歷史上公元前的某個時期,它的結束不是因為戰爭,而是因為甚至一個像艾德·鮑裡斯家那樣的地方,都不能免受周圍環境滲出的毒汁的影響。因為每一條街都正在變成一條香楊梅大道,因為空虛正充滿從大西洋到太平洋的整個大陸。因為,在某一段時間之後,你在全國各地哪個地方也不可能走進一幢房子,看見一個人倒立著唱歌。不再有這樣的事。哪兒也沒有兩架鋼琴同時彈奏,沒有兩個人願意整夜彈琴,只為了取樂。能像艾德·鮑裡斯和喬治·紐米勒一樣演奏的兩個人,都被廣播電臺或電影業雇去了,他們的天才只用上了一小點兒,其餘的都被扔到垃圾桶裡去了。根據公開展示來判斷,在偌大一個美洲大陸,竟沒有人知道可以使用什麼樣的天才。後來,我就聽專業人員扮著怪臉的演奏來消磨下午的時光,這就是我之所以常常坐在汀潘街住家門前臺階上的原因。那音樂也很美,但是不一樣。其中沒有樂趣,這是一種永久的演習,只是為了掙錢而已。在美國的任何一個人,只要有一點點幽默,他就把它積累起來,以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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