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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啊,是的,如果我那時候就知道有這些傢伙存在——桑德拉爾,瓦舍、格羅茨,恩斯特、阿波利奈爾——如果我當時就知道,如果我知道,他們以他們自己的方式,想的正是我在想的東西,那麼,我想我會氣炸的。是的,我想我會像炸彈一樣爆炸,但是我一無所知。一點兒也不知道幾乎在五十年以前,一個南美洲的瘋猶太人發明這樣的驚人妙語:「懷疑是長著味美思酒嘴唇的鴨子」或「我看見一隻無花果吃一隻野驢」——不知道差不多同時,還只是孩子的一個法國人說:「找到是椅子的鮮花」……「我的饑餓是黑色空氣的剩飯」……「他的心臟,琥珀,火絨。」也許在同時,或者前後,一方面傑瑞在說「吃飛蛾的聲音」,阿波利奈爾跟著他重複「在一個吞吃自己的紳士旁邊」,布勒東輕聲喃喃「夜晚的踏板動個不停」,也許還有那個孤獨的猶太人在南十字星座下發現的「在美麗的黑色空氣中」,另一方面,另一個同樣孤獨的人,正在流放,有著西班牙人的血統,他正準備在紙上寫下這些難忘的話:「總而言之,我試圖安慰自己,為我的流放,為我從永恆中被放逐出來,為出土(destierro),我喜歡用這個詞來表示我失去的天堂……現在,我認為寫這部小說的最佳方法是告訴人們,它應該如何來寫。這是小說的小說,創作的創作。或上帝的上帝,Deus de Deo(上帝的上帝)。」如果我知道他要加上下面這些話,我一定會像炸彈一樣爆炸的……「發瘋的意思就是失去理性。是理性,而不是真理,因為有些瘋子說出來的是真理,而其他人卻保持沉默……」說起這些事情,說起戰爭和陣亡軍人,我忍不住要提到,大約二十年以後,我偶然看到了一個法國人寫的這句法文。哦,奇跡的奇跡!l faut le dire,il y a descadavres que Ji ne re-specte qua moitie(必須說,有一些我只有一半尊重的死屍)。」

  是,是,再一次是!哦,讓我們做一些魯莽的事吧——純粹為了尋開心!讓我們做一些活生生的輝煌大業吧,哪怕是破壞性的呢!那位瘋鞋匠說:「一切事物都產生於大神秘,由一種程度進入到另一種程度。一切事物的進行都有自己的範圍,同樣的東西排斥異物。」

  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同樣的卵巢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而伴隨這些宣告,還有這些預言,這些婦科的宣言,同時還有新的圖騰柱,新的禁忌,新的戰舞。一方面,人類同胞們,詩人們,未來的挖掘者們,把他們魔術的詞句吐到又黑又美的空中,另一方面,哦,深刻而錯綜複雜的謎!另一些人在說:「請到我們的彈藥廠工作。我們保證給你最高的工資,最衛生的條件。工作非常簡單,小孩子都會做。」如果你有姐妹,有妻子,有母親,有姨媽,只要她們能使用自己的雙手,只要她們能證明,她們沒有壞習慣,你就被邀請帶她或她們一起來彈藥廠。如果你羞於玷污你的人格,他們就會十分有禮貌、十分明智地向你解釋,這些精密機械裝置是如何操作的,它們爆炸時是什麼樣子,你為什麼連垃圾都不要浪費,因為……以及根據事實,合眾為一。

  我在到處尋找工作的時候,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與其說是他們每天使我嘔吐(假如我有幸喂了點兒東西在我肚子裡的話),不如說是他們總是要求知道,你是否有好的習慣,你是否可靠,你是否飲食有度,你是否勤奮,你以前是否工作過,如果沒有,那為什麼沒有。甚至當我得到了為市政當局清掃垃圾的工作時,這垃圾對他們,對他們這些殺人兇手來說也是寶貴的。我站在齊膝深的糞堆裡,低賤者中的最低賤者,一個苦力,一個不受法律保護的人,但我仍然是死亡考驗的一部分。我試著在夜裡讀《地獄》,但是這是英文版的,英語不是一種適合於天主教作品的語言。「無論什麼東西實質上都進入到自我中,也就是說進入到其自己的lubet中……」lubet!如果我當時有這麼一個詞的話,我對我清掃垃圾的工作就會十分心平氣和了呢!夜晚,在手頭沒有但丁作品,而我的手中又散發著人類和粘泥氣味的時候,拿這個詞送給自己是再甜密不過的了。這個詞在荷蘭語中的意思是「欲望」,在拉丁語中的意思是「意欲」或神聖的「愉悅」。有一天我站在齊膝深的垃圾裡,說出了據說埃克哈特大師早就說過的話;「我真的需要上帝,但是上帝也需要我。」有一項屠宰場的工作在等著我,一項滿不錯的整理內臟的工作,但是我籌不到車費去芝加哥。我呆在布魯克林,呆在我自己的內臟之宮裡,在迷宮的台基上轉來轉去。我留在家裡尋求「胚泡」、「海底的龍宮」、「天上的豎琴」、「平方英寸的田野」、「平方英寸的房子」、「黑暗的狀況」、「以前天堂的空間」。

  我一直被關著,一個門神福庫勒斯的囚犯,合葉神卡迪亞的囚犯,門檻神利門修斯的囚犯。我只同他們的姐妹說話,叫作「恐懼」、「蒼白」、「狂熱」的三女神。我並不像聖奧古斯丁那樣看到或想像看到「亞洲的奢華」。我也沒有看到「兩個雙胞胎小孩生下來挨得這麼緊,以致第二個生下來時抓著第一個的腳後跟」。我看見一條叫作香楊梅大道的街,從區政廳到新池路。在這條街上,沒有一個聖徒曾經走過(要不然它就會崩潰毀掉),在這條街上,沒有出現過奇跡,沒有出現過詩人,沒有出現過任何一種人類的天才,這裡連花都不長,太陽也照不進來,雨水也從不沖洗它。我推遲了二十年才給你們描述的真正地獄就是香楊梅大道,由鋼鐵怪物走出來的無數通往美國空虛心臟的馬路之一。如果你只見過埃森、曼徹斯特、芝加哥、勒瓦盧瓦一佩雷、格拉斯哥、霍博肯、卡納西、貝榮,你就根本沒有看到進步與啟蒙的輝煌空虛。親愛的讀者,你必須在死以前看一看香楊梅大道,你就會明白但丁的預見性有多強。你必須相信我,在這條街上,在街上的房子裡,在鋪路的鵝卵石上,在將它切成兩部分的高架鐵路線上,在任何一個有名字、生活在那街上的人身上,在任何經過這條街被送去屠宰或已經被屠宰的動物、鳥類、昆蟲身上,都沒有「lubet」、「昇華」、「厭惡」的希望。這不是一條悲傷的街,因為悲傷還是有人性的,可以認得出來,它是一條純粹空虛的街;它比頭號死火山更空虛,比無信仰者口中的上帝一詞更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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