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南回歸線 | 上頁 下頁
七二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當時活著一些叫作布萊茲·桑德拉爾、雅克·瓦舍、路易·阿拉貢、特利斯坦·查拉、勒內·克萊威爾、昂利·德·蒙特朗、安德烈·布勒東、麥克斯·恩斯特、喬治·格羅茨等稀奇古怪名字的人;一點兒也不知道,1916年7月14日在蘇黎世的瓦格禮堂發表了第一份達達宣言——「安替比林先生的宣言」——在這份奇怪的文件裡這樣說道:「達達是沒有拖鞋或類似物的生活……沒有紀律或道德的純必然,我們唾棄人性。」一點兒也不知道1918年的達達宣言包含這些詞句:「我正在寫一份宣言,我什麼也不想要,而我還是說某些事情,我反對作為原則的宣言,因為我也反對原則……我寫這個宣言來說明,單單做一次呼吸,人們就是做了兩個相反的動作;我反對動作:贊成連續的矛盾,也贊成肯定,我是既不贊成也不反對,我不作解釋,因為我恨解決實際問題的智慧……有一種文學,它到不了貪得無厭的大眾那裡。創作者的作品來自作者方面的真正需要,是為他自己而創作的。一種最高的自我中心主義的意識,在它面前,星星也暗淡無光……每一頁都必然要爆炸,不是塞滿十分嚴肅、沉重的東西,旋風,令人頭昏眼花的東西,新事物,永恆的事物,就是塞滿絕對的欺騙,塞滿對原則的熱情,塞滿排印方式。一方面,一個搖搖晃晃消失的世界和整個地獄的鐘聲相伴;另一方面:新的在在……」三十二年後,我仍然說著:「是!是,安替比林先生!是,特利斯坦·布斯坦諾比·查拉先生!是,麥克斯·恩斯特·格布爾特先生!是!勒內·克萊威爾先生,你自殺而死,是,世界瘋了,你很對。是,布萊茲·桑德拉爾先生,你殺人殺得對。

  是在停戰那天,你發表了你的小書——《我殺了人》嗎?是,接著幹,小夥子們,人性……是,雅克·瓦舍,完全正確——藝術應該是有趣的東西,有一點兒煩人。」是,我親愛的死瓦舍你多麼正確、動人,柔情的、真實的東西是多麼有趣又多麼煩人:「具有象徵性是象徵的本質。」請從另一個世界裡對我們再說一遍!你在那裡有麥克風嗎?你找到了混戰中炸飛的所有那些腿和胳膊嗎?你能把它們再安到一起嗎?你記得1916年在南特同安德烈·布勒東的會晤嗎?你們一起慶祝了歇斯底里的誕生嗎?他,布勒東,是否告訴你,只有各種不可思議的東西除了不可思議的東西外什麼也沒有,而不可思議的東西始終是不可思議的——又聽到這樣的話不是不可思議嗎?儘管你的耳朵已經堵住在繼續說下去以前,我要在這裡為我的布魯克林的朋友們加上愛彌兒·布維耶對你作的一番小小描述,他們也許當時從中認不出我來,但我相信,他們現在能……「……他沒有全瘋,必要時還能解釋他的行為,但他的行為仍然像傑瑞最糟糕的怪癖一樣令人難堪。例如,他剛出醫院,就去當碼頭搬運工,於是他每天下午就在盧瓦爾河沿岸的碼頭上卸煤。而晚上,他會穿著入時,不斷更換行頭,逛遍咖啡館、電影院。而且,在戰時,他會有時穿著輕騎兵中尉的制服,有時穿著英國軍官、飛行員、外科軍醫的制眼,神氣活現地走來走去。在平時,他十分自由自在,對借用安德烈·沙蒙的名字來介紹布勒東不以為然,同時他又毫無虛榮心地給自己加上了最了不起的稱號,自稱從事過最了不起的冒險活動。他從來不說「早上好」,也不說「晚上好」,也不說「再見」,從來不注意來往信件,除非是在向母親要錢的時候留意母親的來信。他隔了一天就不認識最好的朋友……」你們認出我了嗎,小夥子們?不過是一個在同祖尼人地區的紅頭髮白化病患者交談的布魯克林男孩。腳翹在書桌上,準備寫「強烈的作品,永遠不被人理解的作品」,這是我死去的朋友們所斷言的。這些「強烈的作品」——如果你看見,你會認出這些作品嗎?你知道,被殺死的成百萬人中,沒有一個人的死必然會產生「強烈的作品」嗎?新的存在,是!我們仍然需要新的存在。我們可以不要電話,不要汽車,不要高級轟炸機——但是我們不能沒有新的存在。如果亞特蘭蒂斯被淹沒在海底,如果獅身人面像和金字塔仍然是永恆的謎,這是因為不再有新的存在誕生。把機器停一會兒!倒回去!倒回到1914年,回到騎在馬上的德皇陛下那裡。讓他用乾枯的胳膊抓住韁繩騎在馬上呆一會兒吧。看他的小鬍子!看他神氣活現的傲慢樣子!

  看他的以最嚴格的紀律整好隊列的炮灰,全準備好服從口令,被擊斃,被炸飛腸子,被生石灰燒死。現在停一下,看另一方面:我們偉大、光榮的文明的捍衛者,那些以戰爭消滅戰爭的人。換掉他們的衣服,換掉制服,換掉馬,換掉旗幟,換掉場所。哎呀,那就是我看見騎在白馬上的那位德皇陛下嗎?那些就是那可怕的德國兵嗎?貝爾塔巨炮在哪裡?哦,我明白了——我原以為它正對準了巴黎聖母院呢!人性,我的夥伴們,總是衝鋒在前的人性……而我們正在談論的強烈的作品呢?強烈的作品在哪裡?打電話給西方聯合公司,派一個快腿的送信人——不要瘸子或八十多歲的老人,要一個年輕的!讓他去找到那偉大的作品,把它帶回來。我們需要它。我們有一個嶄新的博物館,準備好收藏它——還有玻璃紙和杜威十進分類法將它歸類存放。我們所需要的一切便是作者的名字。即使他沒有名字,即使這是一部匿名作品,我們也無所謂。即使它有一點兒芥子氣在裡面,我們也不在乎。死活把它取回來——誰取回來就得25000元獎金。

  如果他們告訴你,這些事情必然這樣,事情不可能有另外的樣子,法國盡了最大努力,德國盡了最大努力,小利比裡亞、小厄瓜多爾和所有其他聯盟也都盡了最大努力;自從戰爭以來每一個人都在盡最大努力做彌補或忘卻,那你就告訴他們,他們的最大努力還不夠好,我們不想再聽到「盡最大努力」這樣的邏輯;告訴他們,我們不要劣質便宜貨中最好的東西,我們不相信便宜貨,無論好壞,我們也不相信戰爭紀念碑。我們不要聽到事情的邏輯——或任何一種邏輯。「Je ne parne paslogiqUe,」蒙特朗說,「je parle generosite。」我認為你沒有聽清楚,因為這是法語。我將用女王陛下的御用語言向你重複:「我不談邏輯,我談慷慨。」這是拙劣的英語,女王陛下也許就是這樣說話的,但是它很清楚。慷慨——你們聽到了嗎?你們從不施行慷慨,你們任何人,無論是在和平時期還是在戰爭中。你們不知道這個詞的意義。你們認為向勝利一方提供槍支彈藥就是慷慨;你們認為派紅十字會的護士或救世軍到前線去就是慷慨。你們認為發放晚了二十年的退伍軍人費就是慷慨;你們認為給一點點撫恤金和一把輪椅就是慷慨;你們認為把一個人以前的工作還給他就是慷慨。你們不懂得那操蛋的戰爭意味著什麼,你們這些雜種!要做到慷慨,就是要在別人張嘴以前就說「是」。要說「是」,你首先得成為一個超現實主義者或達達主義者,因為你已經明白了說「不」意味著什麼。如果你超出對你的期待,你甚至可以同時說「是」和「不」。在白天當碼頭搬運工,晚上當花花公子。穿任何制服都行,只要它不是你的。你給母親寫信時,讓她摳出一點兒錢來,好讓你有一塊乾淨的布條來擦你的屁股。如果你看見鄰居拿著一把刀追趕他的老婆,你不要感到不安:他也許有足夠的理由追趕她,如果他殺了她,你也可以相信,他確信他知道為什麼這樣做。如果你設法改善你的見解,請停下來!見解無法改善呀。看看你的心和內臟——大腦是在心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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