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南回歸線 | 上頁 下頁
七〇


  我想,如果我瘋了,我除了把這原始人的用品放在客廳中央,就不會想到更好的計劃來鞏固我的拋錨地。我的腳翹到書桌上,接收著潮流的聲音,我的脊柱舒服地埋在厚厚的皮墊子裡,我同在我周圍漂浮旋轉的零碎物處於理想的關係,因為我的朋友們自己瘋了,而且是潮流的一部分,他們就竭力讓我相信,這些零碎物就是生活。我清楚地記得,也就是說,通過我的腳所實現的同現實的第一次接觸。我寫過一百萬字左右,請注意,寫得有條有理,結構很好,卻對我來說等於零——舊石器時代的原始密碼——因為接觸是通過頭腦來進行的,而頭腦是無用的附屬物,除非你在水道中央深深地在泥中拋錨。我以前寫的一切都是老古董,現在的大多數寫作仍是老古董,這便是為什麼沒有燒起來,沒有使世界燃燒的原因。我只是古人類的傳聲筒;甚至我的夢也不可靠,不是真正的亨利·米勒之夢。

  安靜地坐著,想著一個由我、由救生圈產生的念頭,是赫拉克勒斯式的艱巨任務。我不缺乏思想,也不缺乏詞匯和表達能力——我缺乏更重要得多的東西:切斷電流的工具。討厭的機器停不下來,這便是難題。我不僅處於潮流當中,而且潮流流遍我的全身,我一點兒也控制不了它。

  我記得那一天,我讓機器徹底停下來,也記得另一個機械裝置,上面簽著我自己姓名的第一個字母,用我自己的雙手和鮮血製成的那個機械裝置,慢慢開始運行。我曾到附近的劇院去看一場輕歌舞劇表演;這是日場演出,我買了樓廳的票。排隊站在大廳裡等候的時候,我就已經體會到一種奇怪的堅實感。

  就好像我在凝結,明顯成為一塊堅實的膠凍。這就像傷口治癒過程中的最後階段一樣。我處於最高的正常狀態,這倒是十分異常的情況。霍亂會來臨,將它污濁的氣息吹進我口中——沒有關係。我會彎腰去吻麻風病人手上的潰瘍,不可能對我自己有任何傷害。我們大多數人所希望的一切,便是在健康與疾病之間這種永恆衝突中有一種平衡,但我不僅有這種平衡,而且血液中有一個正整數,這意味著,至少暫時,疾病被完全打垮了。如果有人在這時候聰明地紮下根,他就永遠不會再生並不幸,甚至死亡。但是要躍向這樣的結局,就要奮力一跳,跳回到比舊石器時代更久遠的年代。在那一刹那,我甚至不夢想紮根;我一生中第一次體會到奇跡的意義,但我聽到我自己的齒輪嚙合的時候,我是如此吃驚,以致願意為了這種體驗的特權而當場死去。

  發生的事情是這樣的……當我手裡拿著撕過的票根從門衛面前走過時,燈光暗下來,幕布升起。黑暗突然降臨,使我的眼睛微微發花,我就站了一會兒。當幕布冉冉升起時,我有一種感覺,好像在所有的年代裡,人類總是被壯觀場面之前的這個簡短時刻搞得默不作聲。我可以感覺到幕布正在人類中升起。

  我也立即明白,這是一個象徵,它在人類睡夢中不斷出現在他們面前;我明白,如果他們醒著,登上舞臺的絕不會是演員而應該是他們,人類。我不是這樣想——我說,這是一種理解,它如此簡單,如此絕對清晰,以致機器立即死死停住,我正沐浴著現實的光明,站在我自己面前。我把眼光從舞臺上轉開去,注意看我去我樓廳上的座位應該經過的大理石樓梯。我看見一個人慢慢登上臺階,他的手橫放在欄杆上。這人一定是我自己,自從我出生以來一直在夢遊的那個舊自我。我的眼睛沒有看見整個樓梯,只看見那個人已經爬過,或當時正在爬的那幾級樓梯。

  這人從來沒有爬到樓梯頂上,他的手也從來沒有從大理石欄杆上拿開。我感到帷幕降下來,一會兒工夫,我又到了佈景後面,在道具中走來走去,就像道具管理員突然從睡夢中醒來,不知道是在做夢呢,還是看著正在舞臺上演出的一場夢。它明朗、清新、新奇。我只看見活生生的東西!其餘的消失在陰影中。正是為了使世界永遠活生生,我沒有等著看演出,就跑回家去。坐下來,著手描寫那一截不朽的樓梯。

  正是在這個時候,達達主義者盛行一時,不久又出現了超現實主義者。這兩個流派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直到大約十年以後才聽說;我從來沒有讀過一本法文書,也從來沒有法國式的念頭。我也許是美國獨一無二的達達主義者,而我卻不知道。儘管我同外界有各種接觸,我卻像一直生活在亞馬遜叢林中一般。

  沒有人理解我正在寫的東西,或者我為什麼要那樣寫。我神志如此清醒,以至於他們說我發瘋。我在描述新世界——不幸的是太早了一點兒,因為它還沒有被發現,誰也不會被你說服,相信它的存在。這是一個卵巢世界,還隱藏在輸卵管裡。自然還沒有任何東西清楚地顯現出來:只能看見一根脊柱模模糊糊的少許跡象,當然沒有胳膊,沒有大腿,沒有頭髮,沒有指甲,沒有牙齒。性是最不會被夢見的東西;這是克洛諾斯及其卵一般的後代的世界。這是小不點兒的世界,每一個小不點兒都是必不可少的,嚇人地合乎邏輯的,絕對不可預言的。沒有一件事物這樣的事物,因為「事物」的概念正在消失。

  我說我描述的是一個新世界,但是像哥倫市發現的新世界一樣,結果它是一個比我們所知道的任何世界都遠為古老的世界。我在皮包骨頭的外觀底下,看到了人類總是在內心攜帶的那個不可摧毀的世界;真的,它既不是舊的,也不是新的,而是無時無刻不在變化的永恆真實的世界。我看到的一切都是擦去後重寫的,沒有哪一層書寫的文字我感到太古怪而破譯不了。

  我的夥伴們晚上離開我之後,我會經常坐下來,給我的朋友,澳洲叢林居民,密西西比河盆地的築堤人,菲律賓的伊哥洛人等寫信。當然,我必須寫英語,因為這是我說的唯一語言,但是在我的語言和我的好朋友們使用的心靈感應術之間有一個差異世界。任何原始人都會理解我,任何古代人都會理解我:只有我周圍那些人,也就是說,一個大陸上的一億人,理解不了我的語言。為了寫得好讓他們明白,我不得不首先殺死什麼東西,其次阻止時間進程。我剛剛弄明白,生活是不可摧毀的;沒有時間這樣東西,只有現在。他們指望我否認一個我花了終生時間來窺一眼的真理嗎?他們肯定這樣指望。他們不想聽到的一件事是,生活是不可摧毀的。他們寶貴的新世界不是建立在無辜者的毀滅,建立在強姦、掠奪、折磨、蹂躪之上的嗎?兩個大陸都遭玷污;兩個大陸都被剝奪了一切寶貴的東西——以物的形式。我認為,沒有人比蒙提祖馬受到過更大的羞辱;沒有一個種族比美國印第安人更無情地遭到消滅;沒有一塊土地像加利福尼亞那樣以那樣肮髒血腥的方式遭到淘金者的糟蹋。我想到我們的由來就臉紅——我們的雙手浸泡在鮮血與罪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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