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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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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 日子就像那樣過去、帶著許多好吃好喝的,陽光明媚,一輛小汽車帶著我們到處轉,不時抽支雪茄,在海灘上打一會兒盹,研究過往的窟窿眼兒,又說又笑,還唱了一會兒小曲——這就是我和麥克格利高爾度過的許多許多日子中的一天。像那樣的日子真的似乎使輪子停止轉動。表面上快快活活,時間就像夢一般糊裡糊塗地過去。但是實際上,卻有一種宿命感,有一種不祥的兆頭,使我第二天萎靡不振,心中不安。我很想知道有一天我會不得不停頓下來;我很想知道我正在浪費我的時間,但是我也知道我無能為力。必須發生某件事,某件大事,某件會將我橫掃在地的事情。我需要的一切就是推我一下,但必須是我的世界之外的某種力量,能真正推動得了我,我確信這一點。我不能憂傷過度,因為這不是我的性格。我一生中的事情總是——到最後——很順當。我不可能需要花大力氣。必須由天意來決定某些事——在我的情況中,就是全部聽天由命。儘管從表面看來,有多少不幸,有許多事沒處理好,我卻知道自己生就的富貴命,而且天生兩個腦袋。我承認外部情況很糟糕——但更使我擔心的是內部情況。我真的很害怕我自己,害怕我的胃口、我的好奇心、我的柔性、我的滲透性、我的可塑性、我的和藹可親、我的適應能力。沒有一種情況本身能嚇倒我:我不知怎的,總是看見自己過舒服日子,就好像在花朵裡啜飲蜂蜜。即使我被投入監獄,我也感到我會過得很好。我想,這是因為我知道如何不作反抗。其他人連拉帶拽地拼命幹,搞得精疲力竭;我的策略是隨大溜。人們對我做的事,幾乎還不如他們對人對己所做的事那樣叫我操心。我內心真的感覺他媽的很好,所以我必須接受全世界的問題。這就是我為什麼一直處於混亂之中。也就是說,我和我自己的命運不同步。我竭力實踐世界的命運。例如,如果我有一天晚上回到家,家裡沒有吃的,甚至連給小孩吃的東西也沒有,我就會馬上到處去尋找吃的,但是我發現自己剛一匆匆來到外面尋找食物,就立刻又回到了世界觀上面,這使我困惑不解。我沒有想到專門給我們吃的食物,我想到的是一般意義上的食物,是那一時刻世界各地處於各個階段上的食物,它如何得到,如何準備好給人用餐,如果人們沒有食物,他們做些什麼,也許有一種方法可以使每一個想得到食物的人都得到它,不再把時間浪費在這麼簡單的問題上。無疑,我為老婆孩子感到遺憾,但也為霍屯督人,為澳洲森林居民感到遺憾,更不用說饑餓的比利時人、土耳其人、亞美尼亞人。我對人類,對人類的愚蠢,對人類想像力的貧乏感到遺憾。 吃不上一頓飯並不那麼可怕——使我深感不安的是街上死一般的空寂。所有那些討厭的房子,一模一樣的,一切都如此空寂、如此淒涼的樣子。腳下有漂亮的鋪路石,街中間有柏油馬路,各家門前有既美又醜的高雅的褐砂石臺階,然而一個傢伙竟會整天整夜在這昂貴的材料上到處奔走,尋找一塊麵包幹。是這種狀況使我感到不安。這太不諧調了。只要人們能搖著吃飯鈴沖出去喊:「聽著,大家聽著,我餓著肚子。誰需要擦皮鞋?誰需要倒垃圾?誰需要清洗排水管?」那就好了。只要你能走到街上,像那樣對他們說清楚;然而不,你不敢張開你的嘴。如果你在街上告訴一個傢伙你肚子餓,你就把他的屎都嚇出來了,他像見了鬼似地逃走。那是我以前從不理解的事情,現在還是不理解。全部事情其實很簡單——某個人來到你跟前時,你只要說一聲「行」。如果你不能說「行」,你可以挽住他的胳膊,請另一個人幫助你們擺脫困境。你為什麼要穿上制服,去殺死你不認識的人,就為了得到那塊麵包幹,這對我來說是個謎。我考慮的是這些,而不是食物吃到了誰的嘴裡,或者它賣多少錢。我為什麼要去管一樣東西值多少錢呢?我在世上是要活著,而不是計算,而這正是那些雜種不要你做的事——活著!他們要你花費整整一生來增加數字。那對他們有意義。那是合理的。那是明智的。如果我來掌舵,也許事情不會這樣有條有理,但是卻更加輕鬆愉快,耶穌作證!你不必為一些小事搞得屁滾尿流。 也許不會有碎石鋪的道路、長蛇陣的汽車、高音喇叭以及億萬種新鮮玩藝兒,也許甚至窗上沒有玻璃,也許你不得不睡在地上,也許不會有法國烹調、意大利烹調、中國烹調,也許人們的耐心消耗淨盡的時候就會互相殘殺,也許沒有人會阻止他們,因為不會有任何監獄、警察、法官,當然也不會有任何內閣大臣或立法機構,因為不會有他媽的任何法律讓人遵守或不遵守,也許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要走好幾個月、好幾年,但是你用不著簽證、護照、身分證,因為哪兒也用不著登記,你也用不著身分證號碼,如果你想每星期改一次名字,你儘管改,這是無所謂的,因為除了你能隨身攜帶的東西,你不擁有任何東西,在一切都自由的時候,你為什麼還要擁有任何東西呢? 在這個時期,我走了一家又一家,幹了一個又一個工作,交了一個又一個朋友,吃了一頓又一頓飯,但是我還是為自己圈出一些空間作為拋錨地;這更像是湍急的水道中的救生圈。進入我周圍一哩範圍內,就會聽到一隻巨大的鐘在悲鳴。沒有人能看見拋錨地——它深深埋在水道底下。人們看見我在水面上上下浮動,有時候輕輕搖擺,要不就前後顫動。安全地牽制著我的是我放在客廳裡的那張有分類格子的大書桌。這張書桌曾經在老爺子的裁縫鋪裡放了十五年,靠它賺來了許多錢,也因做活而使它吱嘎作響,抱怨不止。在它的分類格子裡,還放著一些古怪的紀念品,我最後是趁老爺子生病,把它從店鋪裡偷著搬出來的;現在它就立在布魯克林最受人尊敬地段的正中心一座受人尊敬的褐砂石房子三層樓上我們陰鬱的客廳地板當央。我得費好大勁才能把它放到那兒,但是我堅持它必須放在全部家當的最最中間。就像把一隻乳齒象放到一個牙齒診室的正中央。但是由於老婆沒有朋友來作客,而我的朋友則即使它懸掛在吊燈上也無所謂,於是我就把它放在客廳裡,把我們擁有的所有多餘的椅子全放在它周圍,擺成一大圈,然後我舒適地坐下來,把腳翹到書桌上,夢想著如果我能寫作的話將寫些什麼。在書桌旁邊我還放了一隻痰盂,一隻很大的銅痰盂,也是從店鋪裡拿來的,我不時朝裡面吐一口痰,提醒自己它就在那裡。所有的分類格子都是空的,所有的抽屜也都是空的;書桌上書桌裡全一無所有,只有一張連墊放在S形鍋鉤底下都嫌太小的白紙。 當我想起我所做的巨大努力來疏導在我內心沸騰冒泡的熔岩,想起我重複了成千上萬次的努力來安放好漏斗,來捕獲一個詞、一個詞組時,我必然想到舊石器這樣的東西。它不費力氣就來了,一眨眼工夫便誕生了,你會說這是一個奇跡,只是發生的一切都是奇跡般的。事情發生或者不發生,這就是一切。 沒有事情是由汗水與拼搏來完成的。幾乎每一件我們稱之為生活的東西,都只是失眠,是一種痛苦,因為我們已經失去了睡著的習慣。我們不知道如何灑脫。我們像安在彈簧頂上的匣中小丑,我們越掙扎,就越難於回到匣中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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