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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她是家裡唯一還不錯的人……現在聽著,妹妹,拿點兒吃的來,行嗎?拿些美味的火腿雞蛋來,呃,怎麼樣?聽著,老頭子在嗎?你今天情緒怎麼樣?我想借幾塊錢使使。你想辦法慢慢從他那裡騙出來,行嗎?我將給你搞點好東西過聖誕節。」然後,好像一切都擺平了,他會把被子往後一扯,亮出他身邊的那個婊子。「看看她,妹妹,她不漂亮嗎?看那兩條腿!聽著,你應該給你自己找個男人……你太瘦了。你瞧帕特茜這兒,我打賭她不缺這個,呃,帕特茜?」說著,在帕特茜屁股上用力拍了一掌。「現在快去,妹妹,我要些咖啡……不要忘記,把火腿炸得脆一點兒!不要拿隔夜火腿……拿新的。快一點兒!」

  我喜歡他身上的東西,是他的弱點;像所有那些有實踐意志力的男人一樣,他內心十分軟弱。沒有一件事他不願做——出於軟弱。他總是很忙,而實際上從來不做任何事情。總是專心致志於某件事,總是試圖改進他的想法。例如,他會拿起足本大詞典,每天撕下一頁,在上下班往返的路上虔誠地通讀一遍。他滿腦子事實,事實越荒誕,越不合理,他就越從中得到樂趣。他似乎專門要向所有人證明,生活是一場鬧劇,不值得為之拼搏,總是一件事把另一件事抵消掉,等等。他是在紐約北區長大的,離我在那裡度過童年的那個地段不遠。他也完全是北區的產物,這是我之所以喜歡他的原因之一。例如,他用嘴角說話的方式,他同警察說話時使用的強硬態度,他厭惡地啐唾沫的樣子,他使用的獨特的詛咒話,他的多愁善感,有限的見識,對打落袋檯球與吹大牛的強烈愛好,整夜的神聊胡侃,對富人的蔑視,同政治家的親近,對無價值事物的好奇,對學問的尊重,對舞廳、酒吧、脫衣舞的迷戀,談論見世面,卻從未出過紐約市;無論誰,只要顯示出「勇氣」,就把誰當偶像崇拜,諸如此類的種種特點、特徵,使他同我親密無間,因為正是這些特性,標誌著我小時候熟悉的夥伴。那個地段似乎只是由可愛的失敗者構成的。成年人的舉止像小孩,小孩則是不可救藥的。沒有人高出他的鄰居許多,否則他就會受到私刑的懲罰。如果有人竟然成為醫生或律師,這是很令人吃驚的。即使如此,他也得當個好好先生,說起話來裝得和別人一樣,還得投民主黨一票。聽麥克格利高爾談論柏拉圖或尼采,例如,聽他對好朋友談這些,是難忘的事情。首先,甚至要得到允許來對夥伴們談論柏拉圖或尼采之類的問題,他都得裝作他只是偶然遇到了他們的名字;要不他也許會說,有一天夜裡他在酒吧的後間遇到了一個有趣的醉鬼,這個醉鬼開始談論起尼采和柏拉圖這些傢伙。他甚至會假裝他完全不知這些名字如何發音。他會辯解地說,柏拉圖並不是這樣一種愚蠢的雜種。柏拉圖腦袋裡有一兩個理念,是的,先生,是的,老先生。他願意看到華盛頓那些愚蠢的政治家設法同柏拉圖那樣的傢伙好好鬥一鬥。

  在這繞圈子的話裡,他會繼續用講究事實的方式,向他那些侃哥兒們解釋,柏拉圖在他那個時代是怎樣一種聰明鬼,又如何可以同其他時代的其他人相比。當然,他也許是一個太監,他會補充說,為的是要給所有那種博學潑點冷水。他巧妙地解釋說,在那些日子裡,那些大人物,那些哲學家,往往讓人把睾丸割掉——這是一個事實!

  「嗨,你不認為在你需要朋友時就有朋友在你身邊很好嗎?你也許會不能自助到他媽的這步田地,只要有人來幫你穿過馬路你就很高興。你認為這些傢伙沒有價值;你認為我同他們在一起是浪費時間。聽著,你絕不知道一個人哪天會為你做些什麼,沒有人會單獨成就什麼事……」他因為我的獨立性而生氣,他稱之我的為冷漠。如果我不得不問他要點兒錢,他就很高興。這給了他一個機會來大談友誼。「所以你也得有錢吧?」他會說,滿意地滿臉堆著笑。「所以詩人也得吃飯吧?嗯,嗯……幸好你來找我,亨利,我的年輕人,因為我對你很隨便,我瞭解你,你這沒良心的婊子養的。沒問題,你要多少?我沒有很多,但我可以和你對半分。這夠公平的了吧?是不是你還認為,你這雜種,我該全部給你,然後自己出去借錢花呢?我想你要吃一頓好飯,呃?火腿雞蛋不夠好,是吧?我猜你也很想讓我開車把你送到餐館去,呃?聽著,從那張椅子上起來一分鐘——我要放個墊子在你屁股底下。嘿嘿,那麼你一個子兒也沒有了?天哪,你總是一個子兒也沒有——我從不記得看見你有錢在口袋裡。聽著,你對自己不感到羞愧嗎?你談論那些和我鬼混的浪蕩鬼……那麼聽著,先生,那些傢伙從來不像你那樣跑來問我要一文錢。他們有更多的自豪——他們寧願去偷,也不來掏我的錢包。而你,呸,你滿腦子自大的念頭,你要改造世界,廢話連篇——你不想幹活掙錢,不,不。你……你指望有人把錢放在銀盤子上端給你。謔!幸虧身邊有我這樣的傢伙理解你。你需要瞭解你自己,亨利。你在做夢。每一個人都要吃飯,你不知道嗎?大多數人願意幹活掙飯吃——他們不像你那樣整天躺在床上,然後突然穿上褲子,跑到手頭上的第一個朋友那裡去。假如我不在這裡,你會幹什麼?不要回答……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但是聽著,你不能一生都像那個樣子。當然,你說得好極了——聽你說話是一種樂趣。你是我認識的人當中唯一我真正喜歡一起聊天的傢伙,但是這會使你成功嗎?總有一天他們會因為流浪罪把你關起來。你只是一個流浪漢,你不知道嗎?你甚至都不如你說教中談到的其他那些流浪漢。我陷入困境的時候你在哪裡?你找不到了。你不回我的信,不回我的電話,有時候我來看你,你甚至躲起來。聽著,我知道——你不必向我作解釋。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想聽我的故事。可見他媽的鬼,有時候我真的不得不同你說話,而你卻他媽的不聞不問。只要雨淋不著你,肚子裡有頓飽飯,你就很快活。你不考慮你的朋友——除非你自己有危急。這樣做是不地道的,是吧?你要承認,我就給你一塊錢。他媽的,亨利,你是我交的唯一真正的朋友,但是如果我知道我在談論的東西,那你就是一個無賴的婊子養的。你只是一個天生的婊子養的飯桶。你寧願餓死也不願意著手做點兒有益的事情……」當然我會笑著伸出手去要他答應我的那一美元。這又重新激怒了他。「只要我給你我答應你的那一美元,你就準備說些什麼,是嗎?好傢伙!談論道德——天哪,你有響尾蛇的倫理觀。

  不,以基督的名義,我還不想把它給你。我要先折磨你一番。如果可能的話,我要讓你掙這錢。聽著,給我擦皮鞋怎麼樣——給我擦鞋,行嗎?如果你現在不擦,它們就永遠不會被人擦了。」

  我拿起鞋,問他要刷子。我不介意給他擦鞋,一點兒也不,但是那樣也似乎刺激了他。「你要擦鞋,是吧?行,天啊,那幹起來又快又利索。聽著,你的自豪感到哪裡去了——你不是有自豪感嗎?而且你是無所不知的傢伙。這是很令人吃驚的。你懂得他媽的那麼多,竟還得靠擦你朋友的皮鞋來騙一頓飯吃。真是個好小夥!給,你這雜種,給你刷子!你擦的時候,把另一雙也擦一擦。」

  暫停一會兒。他在水鬥那兒洗了洗,哼了一會兒曲子。突然,用歡快的腔調說——「今天外面天氣如何,亨利?太陽好嗎?聽著,我想到一個最適合你去的地方了。蛋黃沙司澆扇貝熏肉,你說怎麼樣?這是一個小地方,在水灣附近。像今天這樣的日子,正是吃扇貝熏肉的日子。呢,怎麼樣,亨利?不要告訴我你有事要做……如果我拉你到那裡,你就得花點兒時間同我在一起,你是知道的,是吧?天啊,我真希望有你的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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