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南回歸線 | 上頁 下頁
六一


  在她起飛的時間和她回來的時間之間,我過著一種純種鳥的生活。消逝的不是一種永恆,因為在某種程度上,永恆同和平、同勝利有關,這是一種人為的東西,掙來的東西:不,我經歷了一種幕間休息,在其中,每一根頭髮都變白,一直白到頭髮根;在其中,每一毫米的皮膚都在發癢、發熱,直至整個身體變成了一種會行走的疼痛。我看見自己已坐在黑暗中的桌子前,手腳變得碩大無朋,好像像皮病正在飛快地侵蝕我。我聽到血液湧向大腦,像喜瑪拉雅山的魔鬼用大錘敲打耳鼓;我甚至聽到她在伊爾庫茨克拍擊她的巨大翅膀,我知道她正在不斷推進,越來越遠,越來越無法追尋。房間裡如此安靜,如此可怕地一無所有,以致我尖叫嚎叫,就為了弄出點兒聲音,弄出點兒人的聲音來。我設法從桌旁站起來,但是我的腳太沉重,我的手變得就像不勻稱的犀牛腳一樣。我的身體變得越沉重,房間裡的大氣就越輕;我要伸展,伸展,直至我使房間充滿著一大片固態的膠粘物。就是牆上的縫隙我也要填補起來,我將像寄生植物一樣長滿牆壁,蔓延,蔓延,直至整個房子都成了一大堆難以描述的肉、毛髮、指甲。我知道這是死亡,但是我無力消除對它的知識,也無力殺死知道它的人。我的某個小分子是活著的,某一點意識尚存,就像無法行走的屍體的膨脹,這生命的火花變得越來越清晰,在我體內像寶石的寒光一般發出閃爍。它照亮了整個膠粘的糊狀體,以致我就像一個拿著火把的潛水員,在一隻死亡的海洋怪獸的體內。通過一根隱蔽的細絲,我仍然同深海表面上的生活相聯繫,它如此遙遠,這頂部世界,而屍體如此笨重,以致即使可能,也得好幾年才能到達水面上。我在自己已經死亡的軀體內來回移動,勘察這無定形的龐然大物的每一個偏僻角落。這是一種無窮無盡的勘察,因為隨著不停的發展,整個地形改變了,像地球滾燙的岩漿一樣滑動,漂福一分鐘也沒有一塊堅實的土地,一分鐘也沒有任何東西保持靜止,可以被認得出來:這是一種沒有里程碑的發展,一種目的地隨每一次最輕微抖動而改變的航行。正是這種對空間漫無止境的充填,扼殺了一切時空感;軀體越膨脹,世界就變得越小,直到最後,我感覺一切都集中在一根針頭上。儘管我已經變成的那一大團死傢伙仍在胡亂動彈,我感到,供養它的東西,它從中長出來的那個世界,不比針頭更大。我在污染中間,就好像在死亡的心臟和內臟中,感覺到那顆種子,感覺到平衡世界的奇跡般的杠杆,這杠杆小到不能再小的地步。我像糖漿一樣佈滿世界,世界之空無所有是可能的,但是仍有那種子的一席之地;那種子成了一小簇寒光,它吼叫著,就像在那死屍的巨大洞穴中的太陽。

  當那只大猛禽精疲力竭地飛行回來,她將發現我正處在我的一無所有之中,我,這不朽的鳥類,隱藏在死亡心臟中的一顆烈火般燃燒的種子。她每天都想找到另一種維持生計的手段,但是沒有,只有這顆永恆的光的種子,通過每天的死亡,我重新為她發現這種子。飛吧,哦,貪食之鳥,飛向那宇宙的極限!

  這裡有你的養料,在你創造的令人作嘔的空空如也之中發出白熱光輝!你將再一次回來死在這黑窟窿之中;你將一而再、再而三地回來,因為你沒有將你帶出這個世界的翅膀。這是你能居住的唯一世界,這個黑暗統治著的蛇的墳墓。

  突然,毫無任何理由地,在我想到她回到她的巢中的時候,我記起了在公墓附近那座古老的小房子裡度過的那些星期天早晨。我記起我穿著睡衣坐在鋼琴邊,不停地用光腳丫踩著鋼琴踏板,而家人們正躺在隔壁的床上互相取暖。房間都是一間間打通的,套疊望遠鏡的式樣,就像那些古老的美國火車車廂式公寓單元。星期天早晨人們躺在床上,一直躺到舒服得想尖叫起來。十一點鐘上下,家裡人敲我臥室的牆,讓我去為他們表演。我會像弗拉泰利尼兄弟一樣跳著舞來到他們的房間裡,那麼熱烈,那麼興高采烈,好像能像吊車一樣把自己舉到天堂之樹最高的樹枝上。我可以單手做任何事情,同時又可以向任何方向彎曲關節。老人稱我為「快活的吉姆」,因為我充滿「活力」,精力充沛。首先我會在床前地毯上為他們表演幾個翻手動作,然後我會用假聲唱歌,設法模仿口技藝人的木偶;然後我會跳一些輕快的幻想舞步,來表示風如何吹動,如何嗡嗡作響!

  我像一陣輕風一樣坐到琴凳上,進行速度練習。我總是以車爾尼練習曲作為開始,為的是做好演出前的準備。老人討厭車爾尼,我也是,但是車爾尼是當時菜單上的當日推薦菜,於是就彈車爾尼,直彈到我的關節發麻。車爾尼使我模糊地想到後來我碰到的巨大的一無所有。我被固定在琴凳上,卻發展了一種什麼樣的速度啊!這就像一口吞下一瓶補藥,然後讓人把你捆在床上。在我演奏了大約九十八支練習曲之後,我準備來一點兒即興之作。我常常敲出大量和絃,把鋼琴從這一頭砸到那一頭,然後沉悶地轉調,彈起「羅馬的燃燒」或「本·胡爾戰車賽」,每一個人都喜歡後一個曲子,因為它是可理解的嘈雜聲。

  在讀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之前,我早就在樟木鍵上為它作曲。我當時精通科學和哲學,精通宗教史,精通歸納邏輯和演繹邏輯,精通占卜,精通腦殼的形狀和重量,精通藥典和冶金,精通一切無用的分支學科,它們讓你未老先衰,得消化不浪,得憂鬱症。急於把這些博學的廢物吐出來,這想法已在我肚子裡憋了整整一星期,就等著星期天的到來,好給它們譜曲。在「午夜火警」和「軍隊進行曲」當中,我會獲得我的靈感,就是要破壞一切現存的和諧形式,創造我自己的不和諧音。

  想像一下,天王星同火星,同水星,同月亮,同木星,同金星,相互處於良好位置。這是很難想像的,因為天王星在它位置不好的時候,也就是說在它「苦惱」的時候,卻運行得最好。而我星期日早晨發出的那種音樂,一種安樂的音樂,深深絕望的音樂,源於非邏輯地處於良好位置的天王星,它牢牢地固定在七號房子裡。我那時候不知道它,不知道有天王星的存在,而我的無知倒是一種幸運。但我現在能看到它,因為這是一種僥倖,一種假安樂,一種破壞性的火一般的創造物。我的情緒越高漲,家裡人就越安靜。甚至我的瘋妹妹也變得鎮靜自若。鄰居們常常站在窗戶外邊聽著,我不時會聽到一陣喝彩,然後砰,噓噓!我像火箭一樣,又重新開始——速度練習第9471/2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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