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南回歸線 | 上頁 下頁
六〇


  我們在黑暗的掩護下與我們的軍隊會合。我們兩面夾攻,強行將城堡大門打開。我們的血腥行為沒有受到任何抵抗;我們不要求生命保障,我們也不寬耍我們在血泊中游著泳會合到一塊兒,同所有那些已經熄滅了的星星的一種血淋淋的淺灰藍重逢,除了那顆像頭皮一樣懸掛在頂篷窟窿之上的那顆固定黑星星。如果她真正受了麻醉品的刺激,她會像吐神諭一般將它吐出來,一切,今天,昨天,前天,前年,直至她出生那天發生的一切。沒有一句話,沒有一個細節是真的。她一刻也沒有停下,因為如果她停下來,她在飛行中造成的真空就會引起爆炸,會把世界炸得粉碎。她是世界在小宇宙中的說謊機器,用來對付同樣無窮無盡的巨大恐懼,這種恐懼能使人們把他們所有的精力投入到死亡器械的創造上。看著她,人們會認為她是無畏的,會認為她是勇氣的化身,不過她確實如此,只要她不必重蹈她自己的足跡。在她身後是一片寧靜的現實,一個處處跟蹤她的龐然大物。這個龐然大物一天天越變越大,一天天越變越可怕,越變越使人目瞪口呆。每天她都必須長出飛得更快的翅膀,更銳利的牙齒,更敏銳更有催眠作用的眼睛。這是朝世界最邊緣處奔跑的賽跑,一種從一開始就失敗的賽跑,沒有人來阻止它。在這真空的邊緣,站立著真,準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復被竊取的地盤。它如此簡單明瞭,竟使她發了狂。調遣上千種個性,強佔最大的槍炮,欺騙最偉大的心靈,作最長的迂回——最終仍然是失敗。在最後的會合中,一切註定要崩潰——狡猾、技巧、強力、一切。她將成為汪洋大海岸上的一粒沙子,格外糟糕的是,她跟大洋岸上的每一粒沙子一模一樣。

  她將不得不承認到處都有她獨一無二的自我,直至時間的終結。

  她為自己選擇了一種什麼樣的命運啊!她的獨一無二被吞沒在普遍之中!她的強力被降至最為消極的消極狀態!這是令人發瘋、令人產生幻覺的。它不可能存在!它絕不能存在!前進!像黑色軍團。前進!穿越各種程度的空前廣闊的圈。前進,離開自我,直至靈魂的最後一粒物質被伸展到無限。在她驚慌失措的飛行中,她似乎在子宮裡懷有整個世界。我們正被驅逐出宇宙的範圍,被驅向一片沒有一種工具可以使其顯形的星雲。我們被驅趕著在一個地方停下來,如此安靜,如此長久,以致相比之下,死亡似乎成了一個瘋女巫的狂歡。

  早晨,注視著她死火山口似的蒼白面孔。臉上沒有一絲皺紋,沒有一點兒瑕疵。造物主懷裡天使的模樣。誰殺死了科克·羅賓?誰對易洛魁人進行了大屠殺?不是我,我可愛的天使會說,老天作證。注視著那張純潔無瑕的面孔,誰又能拒絕相信她呢?誰能在那天真無邪的睡眠中看到,那張面孔的一半屬￿上帝,另一半屬￿魔鬼?那面具摸上去像死一樣光滑、冰涼、可愛,它是蠟制的,像迎著一絲微風開放的花瓣。它如此誘人地平靜、坦誠,人們會在其中淹死,會全身心地深入其中,就像一個潛水員,再也不回來。直至眼睛朝世界睜開,她會就那樣躺著,徹底熄滅,只發出反照的微光,就像月亮那樣。在她天真無邪的死一般昏睡狀態中,她更加迷人;她的罪惡溶解,從毛孔滲出,她蜷縮著躺在那裡,像一條釘牢在地上的睡眠中的大蛇。機體強壯、柔軟,肌肉發達,像是具有非同尋常的重量;她有大於人類的重量,人們幾乎可以說,是一具有熱氣的屍體的重量。人們可以想像,她就像美麗的奈費爾提蒂在變成木乃伊的最初一千年之後的模樣,一種完美喪葬的奇跡,一場保存肉體免於衰朽的夢幻。她蜷縮著躺在中空的金字塔基座上,裹在她自己創造的真空中,像過去的神聖遺跡。甚至她的呼吸也似乎停止了,她睡得那麼死。她掉到了人類水平之下、動物水平之下,甚至植物水平之下:她已經下降到礦物世界的水平,在那裡,有生氣只比死亡高一個檔次。她已經將欺騙的藝術掌握得如此之好,即使夢幻也無力洩漏她心的真情。她已經學會如何不做夢:當她在睡眠中蜷縮起來的時候,她自動切斷電流。如果人們能這樣抓住她,打開她的腦殼,人們會發現它完全是空的。她不保留任何令人煩惱的秘密;可以按人的方式殺死的一切都被消滅。她可以無窮無盡地生活下去,像月亮,像任何死亡的行星,發出催眠的光輝,創造激情之潮,將世界吞沒在瘋狂之中,以其磁性的金屬之光使地球上的一切物質改變顏色。她在使周圍每一個人狂熱到極點的同時也播下了她自己死亡的種子。在她睡眠的可怕寂靜中,她通過同無生命的行星世界冷卻岩漿的結合,重新開始她磁性的死亡。她魔術般地保持原樣。她的凝視具有穿透性地固定在一個人身上:這是月亮的凝視,通過這凝視,死亡的生命之龍噴發出冷火。一隻眼睛是暖和的褐色,一片秋葉的顏色;另一隻眼睛是淡褐色的,這是一隻使指南針搖曳不定的磁性眼睛。就是在睡眠中,這只眼睛也還在眼皮底下搖曳不定,這是她身上唯一明顯的生命標誌。

  她一睜開眼睛,就全醒了。她猛地一下驚醒過來,好像看到世界及其人類道具會大為震驚。她立即充分活動起來,像一條大蟒似地爬來爬去。使她惱火的是光!她一邊醒來,一邊詛咒太陽,詛咒現實中眩目的強光。房間必須是黑洞洞的,點燃蠟燭,緊閉窗戶,防止街上的嘈雜聲滲透到房間裡來。她裸露著四處轉悠,嘴角叼著一支香煙。她的梳妝打扮是她十分偏愛的事情;就是穿一件浴衣,她也要在此之前留意去照料上千個瑣碎的細節。她就像一個田徑運動員,準備參加當天了不起的比賽項目。從她專心致志研究的頭髮根,到她的腳趾甲的形狀和長度,她身上的每一個部分,都在她坐下來吃早飯以前被徹底檢查過。儘管我說她像田徑運動員,但是在臉上,她更像一個機械師為一次試飛而徹底檢修一架高速飛機。一旦她穿上連衣裙,她就開始工作,開始飛行,這飛行也許最終會在伊爾庫茨克或德黑蘭告終。她在早餐時將裝下足夠的燃料,來維持整個旅行。早餐是一件漫長的事情:這是她閑混閒蕩一天中的唯一儀式。它確實長得令人惱怒。人們很想知道,她是否還起飛;人們很想知道,她是否忘記了她發誓要每天完成的偉大使命。也許她正夢見她的旅程,或者,也許她根本沒有做夢,而只是規定時間來進行她神奇機器的工作過程,以便一旦幹起來,便不回頭。她在當天的這個時刻非常沉著鎮靜,她就像空中的大鳥,棲息在山崖上,神情恍惚地俯瞰底下的地面。她不是從餐桌上猛撲到她的食物上。不,是從淩晨的高山之巔,她威嚴地慢慢起飛,使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同馬達有節奏的震動相一致。她面前有著所有空間,她反復無常地確定方向。要不是因為她的身體有著土星般的重量,她的翅膀有著異常的長度,她幾乎可以說是自由的形象。無論她姿勢如何,人們都會感覺到驅使她每天飛行的恐怖。她既順從命運,又發狂地想要征服命運。她從高山之巔起飛,高高翱翔,如同在喜瑪拉雅山的某個山峰之上盤旋;她似乎總是想飛到某個未知的地區,如果一切順利,她會永遠消失在這個地區裡。每天早晨,她似乎都帶著這絕望的、最後一分鐘的希望翱翔;她鎮靜、莊嚴地告別,就像一個準備進入墳墓的人。她從來不在飛行區域周圍轉圈;從來不回頭看一眼那些她正拋棄的人。她不留下最少一點兒個性;她將她的所有全部帶到空中。只要是能證明她的存在事實的任何一點點證據。她甚至沒有留下一聲歎息、一片腳趾甲。一個乾乾淨淨的退場,就像魔鬼本人為了他自己的理由會退走的那樣。人們手上留下了大空白。人們被拋棄,而且不僅被拋棄,還被背叛,非人地背叛。人們不想留住她,也不想叫她回來;人們嘴上帶著詛咒,帶著使整個白天昏天黑地的黑色仇恨。後來人們在城市裡到處奔走,慢慢地,以徒步行走的方式,像小蟲爬行一般,收集著關於她的壯觀飛行的謠言;她被看見繞過某一點,不知為什麼這裡下沉一下,那裡下沉一下,在別的地方,她還失去控制,像彗星一樣,一閃而過,在空中寫下煙的字母,等等,等等。她所做的一切都像謎一般,令人惱火,顯然是漫無目的地做出來的。這就像從另一維空間的角度,對人類生活、對螞蟻般的人的行為作出的象徵性、反諷性的評注。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