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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在這種狀況中,我總是遇到小偷、惡棍和兇手,他們對我多麼仁慈,多麼彬彬有禮!好像他們是我的兄弟。不是嗎?嗯?我沒有為每一樁罪惡感到內疚,並為此而受痛苦嗎?不正是因為我的罪惡,我才同我的同胞密切聯繫在一起嗎?每當我從別人眼裡看到一道與我相識的眼光,我就意識到這種秘密的聯繫。

  只有公正的人,眼睛才從來不發亮;只有公正的人,才從來不知道人類夥伴關係的秘密;只有公正的人,才對人類犯罪,公正的人才是真正的洪水猛獸;只有公正的人,才要求看我們的指紋,甚至當我們活生生地站在他們面前時,他們還會向我們證明我們已經死亡;只有公正的人,才把隨便什麼名字,把各種假名,強加到我們頭上;才登記假日期,把我們活埋。我寧願要小偷、惡棍、兇手,除非我能找到一個像我自己這種精神狀況、我自己這種品質的人。

  我從來沒有找到這樣一個人!我從來沒有找到一個像我一樣慷慨、一樣仁慈、一樣寬容、一樣無憂無慮、一樣粗心大意、一樣本質清白的人。我原諒自己犯下的每一樁罪行。我以人性的名義這樣做。我知道人性意味著什麼,儘管人性有強有弱。我為知道這些而痛苦,也為此而洋洋得意。如果我有機會成為上帝,我會拒絕這種機會。如果我有機會成為一顆明星,我會拒絕這種機會。生活提供的最奇妙機遇是成為人。它包含整個宇宙,包括對死亡的瞭解,這是上帝都不喜歡瞭解的。

  在此書寫作的出發點上,我是重新給我自己洗禮的人。現在已過去多年,其間已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因而很難回到那一時刻,很難追溯戈特利布·萊布瑞希特·米勒的歷程。不過,也許我可以提供線索,比方說,我現在是的這個人誕生於一道傷口。那傷口一直傷到心裡。按照一切人為的邏輯,我應該已經死了。我事實上已被所有曾經認識我的人當作已經死了;我在他們當中走來走去就像鬼魂一般。他們談到我的時候用過去時,他們可憐我,給我越來越深地往下掘土,然而我記得我如何常常一如既往地嘲笑他們,如何同其他女人做愛,如何欣賞我的食物和飲料,以及我像惡魔似地糾纏著的軟床。某樣東西已經殺死了我,然而我卻活著。但是我是沒有記憶、沒有名字地活著;我同希望也同悔恨和遺憾無緣。我沒有過去,也許也不會有將來;我被活埋在真空裡,這就是那道我受傷的傷口。我就是傷口本身。

  我有一個朋友,時常同我談論各各他的奇跡,對此我一點兒也聽不懂。但是我確實多少懂得我受傷的奇跡般的傷口。在世人眼裡,我死於這個傷口,但我從傷口裡再生,重新受洗。我多少懂得我受傷所經歷的奇跡,這個傷口隨著我的死亡而治癒了。我談到它,就好像談論很久以前的事,但是它始終同我在一起。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似乎看不見,就像永遠沉到地平線以下的星座。

  使我著迷的是,像我那樣死亡、被埋葬的任何東西,竟能復活,而且不止一次,而是無數次;不僅如此,而且每一次我消失,我都前所未有地更深入紮進真空,以便隨著每一次復活,奇跡會越變越大。而且清白無暇!再生者總是同一個人,隨著每一次再生,越來越成為他自己。他每次只是在蛻皮,隨著蛻皮,他也蛻去了他的罪惡。上帝所愛的人是堂堂正正生活的人。

  上帝所愛的人是有一百萬層皮的洋蔥。蛻下第一層皮是痛苦難言的;蛻第二層痛苦就少一點兒,第三層更少,直到最後,痛苦變得令人愉快,越來越令人愉快,變成一種歡樂,一種狂喜。

  然後就既沒有歡樂,也沒有痛苦,只有在光明面前屈服的黑暗。

  由於黑暗消失,傷口從它的隱藏處顯現出來:這傷口就是人類,就是人類之愛,它沐浴在光亮中。失去的身分恢復了。人類從他敞開的傷口中,從他如此長時間隨身攜帶的墳墓中走出來。

  我的記憶就是墳墓。我現在看到她埋在這個墳墓中,這個我愛她比受所有其他人,比愛世界,比愛上帝,比愛我自己的血肉都更加強烈的女人。我看見她在那愛的血腥傷口中潰爛,她如此接近於我,以致我都分不清是她還是傷口本身。我看見她掙扎著解脫自己,使自己擺脫愛的痛苦,而她每掙扎一次,都又重新陷入到傷口中,她無助,窒息,在血污中翻滾。我看到她可怕的眼神,引人哀憐的無言痛苦,一副困獸的樣子。我看到她張開她的雙腿來分娩,每一次性高潮都是一聲極其痛苦的呻吟。我聽到牆壁倒塌,朝我們壓過來,房屋起火。我聽到他們在街上喊我們,召喚去工作,召喚拿起武器,但是我們被釘牢在地板上,耗子吃著我們的肉。愛的墳墓和子宮埋葬了我們,黑夜裝滿了我們的腸子,星星在黑黝黝的無底湖泊上空閃爍。我失去了詞的記憶,甚至記不起她的名字,我曾經像一個單狂者一樣發音說她的名字。我忘記了她的模樣,忘記了她摸上去什麼樣,味道是什麼樣,操起來什麼樣,只是一味地越來越深入到深不可測的大洞穴的黑夜中。我跟隨她來到她靈魂的停屍房,來到她還沒有從嘴裡吐出來的氣息那裡。我不屈不撓地尋找她。

  任何地方都沒有寫她的名字。我甚至深入到聖壇那裡,仍然一無所獲。我將自己裹在這中空的虛無之殼周圍,就像一條帶火圈的大蟒蛇;我靜靜躺了六個世紀,沒有呼吸,由於世界大事過濾到底部,形成一張粘性的粘液之床。我看見星座在宇宙天篷中的巨大窟窿周圍盤旋;我看到遙遠的行星和那顆將要生我下來的黑星星。我看到天龍座擺脫了達磨與羯磨,看到新的人類在未來的卵黃中煩躁。我一直看到最後的標誌與象徵,但是我不能辨別她的臉。我只能看到晶瑩透亮的眼睛,看到豐滿、光彩照人的大乳房,好像我在乳房旁邊,在她燦爛幻象的放電現象中游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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