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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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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以這種方式,我坐到父親店鋪的舊衣翻新室裡,向在那裡工作的猶太人大聲朗讀。我對他們讀這部新聖經裡的詞句,保羅當初同門徒談話時一定也是這種樣子。當然,在我這裡又增加了語言上的不便,這些可憐的猶太雜種不能讀英語。我主要針對裁剪師本切克,他有猶太法學博士的頭腦。打開書以後,我會隨意挑出一段,以一種幾乎就像洋涇浜英語一樣粗糙的變調英語讀給他們聽。然後我會試圖解釋,選擇他們熟悉的事物作為例子和比擬。我很感吃驚的是,他們理解得有多麼好,我要說,他們比一個大學教授、一個文人,或任何一個受過教育的人都理解得好得多。當然,他們理解的東西最終同柏格森的書本身沒有關係,但是這不就是這樣一本書的目的嗎?我對一本書意義的理解是,書本身從眼前消失,它被生嚼、消化,被結合到血肉系統中,而這血肉系統又反過來創造新的精神,給世界以新面貌。這是我們讀本書時所分享的偉大聖餐宴,它的傑出部分是論混亂的那一章,它徹頭徹尾地打動了我,賦予我這樣一種驚人的秩序感,以致如果有一顆普星突然撞擊地球,震垮了一切,把一切都翻個個兒,把一切裡面的東西都翻到外面來,那我也能在一眨眼之間使自己適應新的秩序。就像對死亡一樣,我對混亂也不再有任何恐懼或幻想。迷宮是我快樂的獵場,我往迷宮裡鑽得越深,我就越有方向。

  我下班後腋下夾著《創造進化論》,在布魯克林橋上了高架鐵路,開始了往公墓那邊去的回家歷程。有時候,我是在擁擠的街道上步行了好長一段以後,在猶太人的中心戴蘭西街上車的。我在地下的地鐵站上了高架鐵路線,就像一條腸蟲從腸子裡經過。每次我加入到在站台上滿處亂轉的人群中去,我都知道我是那裡最獨一無二的個人。我就像另一個行星上的旁觀者一樣觀看我周圍發生的事情。我的語言,我的世界,在我胳膊底下。我是一項偉大秘密的衛士;如果我準備張開嘴談話的時候,我就會堵塞交通。我必須說的東西,我一生的每一個夜晚在上下班路上抑制住未說出來的東西,是絕對的重磅炸彈。我還不準備扔我這顆炸彈。我沉思默想著,有說服力地一點兒一點兒準備好。再過五年,也許再過十年,我將徹底消滅這些敵人。如果火車在拐彎時猛地傾斜,我就對自己說,好!出軌吧,消滅他們!我從未想到,如果火車出軌,會危及我自己。我們像沙丁魚一樣擠在一起,壓在我身上的熱烘烘的肉轉移了我的思想。我意識到有兩條腿把我的腿夾在中間。我低下眼睛看坐在我面前的那個女孩,我直視她的眼睛,我把我的膝蓋更往裡擠向她的大腿根。她變得不安,在座位裡煩躁起來,最後她轉向旁邊的女孩,抱怨我在騷擾她。周圍的人們懷著敵意看我。我無動於衷地望著窗外,假裝什麼也沒聽見。即使我願意,我也不可能移開我的腿。不過這女孩用猛推和蠕動,還是一點兒一點兒把她的腿挪開,不再同我的腿糾纏在一起。這時,我發現自己又同她身邊的女孩處於同樣的局面,就是她向她抱怨我的那個女孩。我幾乎馬上就感到一種同情的接觸,然後,使我吃驚的是,我聽到她對那一個女孩說,這些事情是沒有辦法的,這其實不是那男人的錯,而是把我們像羊一樣塞到一塊兒的公司的錯。我再次感覺到她的大腿抵著我的腿發出的顫抖,一種溫暖的、富有人情味兒的擠壓,像緊握某個人的手一樣。我用空著的那只手設法打開我的書。我的目的有兩個:首先我要讓她看見我讀的是哪一類書,第二我要能使用腿的語言而不引人注目。這很有成效。到車廂內空了一點兒的時候,我能夠在她旁邊坐下來,同她交談——當然是談這本書。她是一個妖嬈的猶太女孩,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還帶有一種出於淫蕩的坦率。到下車以後,我們已經手挽手走在大街上,往她家而去。我幾乎已在舊地段的邊緣上了。一切對我來說,都很熟悉,然而又格外陌生。我已多年沒有走過這些街了,現在我同一個來自猶太人區的猶太女孩走在一起,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帶有很重的猶太人口音。走在她旁邊,我顯得不諧調。我可以感覺到人們在背後瞪著我們。我是闖入者,是異教徒,到這個地段來是為了找一隻漂亮的水淋淋的窟窿眼兒玩玩。而她則不然,似乎為她的征服而自豪;她拿我在她的朋友面前炫耀。這就是我在火車上碰到的傢伙,一個有教養的異教徒,一個講究的異教徒!我幾乎可以聽到她這樣在想。慢慢走著的時候,我觀察了地形,觀察了所有有用的細節,這將決定我飯後是否來找她出去。我沒有想請她去吃飯。這是一個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見面以及如何見面的問題,因為她直至走到門跟前,才露出口風,說她已經有一個丈夫,是一個巡迴推銷員,她必須得小心才是。我同意回來,某時某刻,在糖果店前面的拐角上等她。如果我要帶一個朋友來的話,她也帶她的女朋友來。不,我決定單獨見她。一言為定。她緊握了一下我的手,沖進一個肮髒的門廳。我很快回到高架鐵路車站,匆匆回家,狼吞虎嚥地吃了飯。

  這是一個夏天的夜晚,一切都敞開著。坐車回去會她時,整個過去萬花筒般地湧現。這一次我把書留在家裡。我現在是沖著窟窿眼兒去的,腦子裡一點兒也沒有想到這本書。我又回到邊界線的這一邊,每一個颼颼飛過的車站使我的世界越變越校當我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我幾乎成了一個小孩子。我是一個被發生的變形嚇壞了的小孩子。我,一個住在第十四區的人,發生了什麼事,要在這個車站跳下來,去尋找一個猶太窟窿眼兒呢?假如我真的操她,那又怎麼樣呢?我得跟那樣一個女孩說什麼好呢?當我需要的東西是愛情時,做愛又算得了什麼呢?是的,我像突然遭到了龍捲風的襲擊……烏娜,我愛過的那個女孩,她就住在這兒附近,長著藍色大眼睛和亞麻色頭髮的烏娜,只要看她一眼就會使我發抖的烏娜,我害怕吻她,甚至只是觸摸她的手的烏娜。烏娜在哪裡?是的,突然之間,出現了這個迫切的問題:烏娜在哪裡?我頓時十分氣餒,十分迷惘、淒涼,處於最可怕的痛苦和絕望中。我怎麼會不再想她的?為什麼?發生了什麼事?什麼時候發生的?我原先一年四季,日日夜夜,像瘋子一樣想念她,然後,竟然沒有注意到,她就那樣,像一分錢硬幣從你口袋的窟窿裡捧出去一樣,從我的腦海中消失了。難以置信,荒謬,發瘋。嗨,我必須做的一切就是請她嫁給我,向她求婚——這就夠了。如果我那樣做,她會馬上同意的。她愛我,她不顧一切地愛我。嗨,是的,我現在記得,記得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時,她如何望著我。我要說再見,因為那天晚上,我要離開每一個人,前往加利福尼亞開始一種新生活,然而我絕沒有過新生活的任何打算。我打算請她嫁給我,但是我編好的故事,像麻醉品一般,那麼自然地從我嘴上說出來,連我自己都相信了它,於是我說了再見,離去了,她站在那裡,眼睛追隨著我,我感到她的眼睛都把我望穿了。我聽到她心裡在嚎哭,但是我卻像一部自動機器,不停地走啊,走啊,最後拐過街角,於是一切就結束了。再見!就像那樣,像在昏迷中,而我的本意是要說到我這裡來!到我這裡來,因為我再也不能沒有你而生活!

  我這麼虛弱,這麼搖搖晃晃,幾乎連高架鐵路的臺階都走不下去。現在我知道發生了什麼——我越過了邊界線!我一直隨身帶著的這部聖經是要教導我,使我開始一種新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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