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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如果我不從這一點開始的話,那麼這是因為沒有開始。如果我不馬上飛到光明天地的話,那是因為翅膀完全無用。這是零點,月亮處於最低點……為什麼我會想起馬克西·施納第格,我不知道,除非是因為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天夜裡我坐下來第一次讀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大事,甚至比我的初戀還重要。

  這是第一次對我來說有意義的有意識行為,是深思熟慮的;它改變了世界的整個面貌。在一口氣讀了許多頁以後抬頭看鐘時,是否鐘真的停了,我已記不清了。但是世界突然停頓了片刻,這我知道。這是我第一次瞥見一個人的靈魂,或者我應該乾脆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將靈魂披露給我的第一個人?也許在這之前,我不知不覺地有點兒古怪,但是自從我沉浸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去那一刻起,我的古怪便是確定無疑的,不可挽回的,又是心滿意足的。普通的、清醒的日常世界對我來說不復存在。我曾有過的任何寫作抱負或願望也被打消——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就像在壕溝中,在炮火下呆了太長久的那些人一樣。普通的人類痛苦,普通的人類妒忌,普通的人類抱負——對我來說,狗屁不如。

  當我想起我同馬克西及他妹妹麗塔的關係時,我非常清楚地看到了我的狀況。那時候,我和馬克西都對體育感興趣。我們常常一塊兒去游泳,我們遊了許多許多,這我記得很清楚。我們經常整天整夜在海灘上度過。馬克西的妹妹,我原先只見過一兩次;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我提起她的名字,馬克西就會相當發狂似地談論起別的事情來。這使我很生氣,因為我同馬克西在一起實在已經煩死了,只是因為他很樂意借錢給我,並替我買我需要的東西,我才容忍他。每次我們出發去海灘,我都暗暗希望他妹妹會意外地出現。但是沒有,他總是設法把她留在我夠不著的地方。嘿,有一天我們在更衣處換衣服,他給我看他的精囊有多緊,我突然對他說——「聽著,馬克西,你的兩個蛋沒問題,高級,一流,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可麗塔究竟一直在哪裡?你為什麼不在哪天把她帶來,讓我好好看一看她那眼兒……是的,眼兒,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馬克西是一個來自敖德薩的猶太人,以前從未聽說過「眼兒」這個詞。聽到我的話,他深為震驚,而同時又為這個新詞所吸引。他帶幾分茫然地對我說——「天啊,亨利,你不應該對我說那樣一件東西!」「為什麼不呢?」我回答。「她有一個窟窿眼兒,你的妹妹,不是嗎?」我正要再說些別的話,他卻可怕地大笑起來。這暫時緩和了局勢,但馬克西打心眼裡不喜歡這個念頭。這使他整天煩惱,雖然他從來沒有再提到我們的談話。沒有,那天他十分沉默。他能夠想到的唯一報復形式,是敦促我遠遠遊出安全區域,希望把我搞得精疲力竭,讓我淹死。我清楚地看透了他的心思,因而我以十倍的力量拼命,我要是就因為他妹妹像所有其他女人一樣有只窟窿眼兒,就讓自己淹死,才他媽的怪哩。

  此事發生在遠羅卡威。在我們穿好衣服,吃了一頓飯之後,我突然決定,我要一個人呆著,因此,非常突然,我在街角同他握了手,說再見。嘿,我一個人了!幾乎馬上我就感到在世界上孤零零的,一個人只有在極端痛苦中才會感到如此孤單。我想,是在我剔牙齒的時候,這股孤寂浪潮像龍捲風一樣襲擊了我。我站在街角,全身摸了幾下,看看我有沒有被什麼東西擊中。這是難以解釋的,同時又十分奇妙,十分令人振奮,可以說,就像一種雙重補藥。我說我在遠羅卡威,我的意思是說,我正站在大地的盡頭,在一個叫作「桑索斯」的地方,如果真有這樣一個地方的話。無疑,應該有這樣一個詞來表達一個根本沒有的地方。如果麗塔來的話,我想我也不會認識她。我已經成了一個絕對的陌生人,站在我自己的人們中間。我覺得他們,我的人們,看上去瘋了,他們的臉剛被太陽曬得黝黑,他們穿著法蘭絨褲子和邊上繡有花樣的襪子。他們像我一樣,一直在游泳,因為這是一種健康愉快的娛樂,現在,他們也像我一樣,曬夠了太陽,吃飽了肚子,還因疲勞而有一點點笨重。直到這種孤寂襲擊我以前,我也有一點兒疲勞,但是,正當我站在那裡同世界完全隔絕的時候,我突然驚醒了。我像觸了電一般,一動也不敢動,害怕我會像一頭野牛一樣衝鋒,或者開始爬一幢大樓的牆,再不就跳舞和尖叫。我忽然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真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兄弟;也許我是全美洲唯一懂得他寫這些書的意義的人。不僅如此,我還感到,我有一天會親自寫的所有的書正在我心中萌芽:它們正像成熟的昆蟲卵袋一樣在裡面綻開。由於直到此時此刻我什麼也沒寫過,只寫過長得可怕的信,談論一切存在的東西和一切不存在的東西,所以我很難理解,我應該開始。應該寫下第一個詞,第一個真正的詞,這個時刻必須到來。而現在就是這個時刻。這就是我逐漸認識到的東西。

  剛才我用了「桑索斯」一詞。我不知道是否有一個桑索斯,我真的一點兒也不關心,但是世界上必須有一個地方,也許在希臘群島,你在那裡會來到已知世界的盡頭,你是徹底孤單的,但你沒有因此被嚇倒,你很高興,因為在這正在消逝的地方,你可以感覺到古老祖先的世界,它永遠年輕,嶄新,富饒。你站在那裡,無論這地方在哪裡,都像一隻新孵出來的小雞站在蛋殼旁。這個地方就是桑索斯,或者,在我的情況中,就是遠羅卡威。

  我在那裡!天黑了,起風了,街上冷冷清清。最後下起了傾盆大雨。天哪,我遭殃了。當雨落下來的時候,我正凝視天空,雨點僻僻啪啪打在我臉上,我突然快活地大吼起來。我笑了又笑,笑了又笑,就像一個瘋子。我也不知道我在笑什麼。我什麼也不想,只是極為高興,只是因為發現自己絕對孤單而快活得發瘋。如果當時當地,有一隻水淋淋的漂亮眼兒放在大盤子上遞給我,如果世界上所有的眼兒都拿來給我,讓我作出選擇,我也不會為此所動的。我擁有任何一個眼兒都不可能給我的東西。大約就在那個時候,我渾身濕透,但仍然興高采烈,我想起了世界上最不相干的東西——車費!天哪,馬克西這個雜種一分錢沒給我留下就走掉了。我在那裡同我那含苞欲放的美好古代世界在一起,牛仔褲袋裡一分錢也沒有。小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現在只好開始到處走來走去,盯著看友好的臉和不友好的臉,看看自己是否能想辦法搞到一角錢。他從遠羅卡威的一頭走到另一頭,但是似乎沒有人想到要在雨中遞給他幾個車票錢。我一邊乞討著,笨重而呆滯地走來走去,一邊開始想起櫥窗裝飾師馬克西,想起我第一次發現他的時候,他如何站在櫥窗裡,給一個人體模型穿衣服。幾分鐘以後,又從那兒想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然後世界突然停頓,再然後,他妹妹麗塔溫暖的、天鵝絨般柔軟光滑的肉體,就像在夜間開放的一朵大玫瑰。

  這事相當奇怪……我想起麗塔,想起她那秘密的、非同一般的眼兒之後幾分鐘,我已坐在開往紐約的火車上了,我打了個盹兒,胯下沒精打采地硬起來,妙哉!更奇怪的是,當我下了火車,從火車站走出去一兩個街區的時候,我在拐角碰到的竟是麗塔本人。好像她得到心靈感應的消息,知道我腦子裡想的事情似的,她也很興奮。很快我們就肩並肩地坐在一家雜碎店的火車座裡,舉止就像一對發情的野兔。在舞池裡我們幾乎一動不動。我們被緊緊擠在一起,就這樣呆著,任憑他們在我們周圍推啊操的。我本可以把她帶回我家裡的,因為我當時一個人,但是不,我有一個想法,要把她送回到她自己家裡,讓她站在門廳裡,就在馬克西的鼻子底下操她。我真的這樣做了。

  在玩的當中,我又想起櫥窗裡的人體模型,想起我下午說出「眼兒」那詞時他大笑的樣子。我正要放聲大笑的時候,我感到她來了高潮,一種你在猶太窟窿眼兒裡常遇到的長時間高潮。我把手放到她的屁股底下,指尖就好像摸著衣服的襯裡一樣光滑柔軟;當她開始顫抖時,我把她從地面上舉起來,看她歇斯底里發作的樣子,我以為她會完全發瘋哩。她在空中一定有了四五次那樣的高潮,然後我把她放到地上,讓她躺倒在門廳裡。她的帽子滾到一個角落裡,包包也擠開了,幾個硬幣捧出來。我特別提到這些,是因為在我把那玩藝兒徹底交給她以前,我腦子裡還想著裝幾個硬幣,好做回家的車費。總之,我在更衣處對馬克西說了我想要看一看他妹妹的眼兒,現在不過過了幾個小時,它就正好對著我。就是她以前被操過的話,也是操得不得當,這是肯定的。我自己也從來沒有像現在躺在門廳地板上那樣,處於一種十分冷靜而泰然自若的符合科學規律的心境中,就在馬克西的鼻子底下,澆灌著她妹妹麗塔那秘密的、神聖的、非同一般的眼兒。我本可以無限期地抑制著不打炮——難以相信我有多麼超然,然而又徹底意識到她的每一個顫抖和震遙但是有人必須因為讓我在雨中走來走去乞討一角錢而付出代價;有人必須為我心中所有那些未寫之書的萌芽所產生的狂喜付出代價;有人必須證實這只秘密的、隱而不露的窟窿眼兒的真實性。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以來,這只窟窿眼兒一直困擾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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