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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呼吸已經成了像呼吸作用一樣的一種把戲。事物不僅是二元的,而且是多元的。我已經成了一隻由反映空白的鏡子組成的籠子。但是空白一旦真正被斷定,我就無拘無束了,所謂創作,只是一種填補窟窿的工作。滑車便利地帶著我從這裡來到那裡,在大真空的每一邊口袋裡,我都扔進去一噸詩歌,去消滅關於消滅的念頭。我前面有無垠的遠景。我開始生活在遠景中,像在巨大望遠鏡鏡頭上看到的一個微小的斑點。沒有可以休息的夜晚。這是照在無生命行星的乾旱表面上的永恆星光。不時可以看到像大理石一樣黑黝黝的一個湖,我在其中看到自己走在光輝的星光中。星星懸掛得如此之低,如此令人眼花繚亂,好像宇宙正要誕生。使這種印象更強烈的,是我獨自一人;不僅沒有動物,沒有樹木,沒有其他生物,甚至也沒有一片草葉,沒有一根枯草根。在那紫色的熾光中連一點兒影子也沒有,運動本身好像也不存在了。這就像純意識的光焰,思想變成了上帝,而上帝,據我所知,第一次臉刮得光光的。我也臉刮得光光的,沒有缺點,連一根毛鬚根都不剩。我看見自己的形象在大理石般黑黝黝的湖中,由星星裝點著。星星,星星……像一拳擊在鼻樑正中,一切記憶全迅速消失了。我是薩姆森,我是拉卡瓦納,我像一個在全意識的狂喜中的人一樣奄奄待斃。現在我在這裡,坐在我的小獨木舟裡在河上順流而下。你想讓我做的任何事情,我都會為你去做——免費。這就是做愛鄉,這裡沒有動物,沒有樹木,沒有星星,沒有問題。這裡精子占最高統治地位。沒有任何事情是事先決定的,未來絕對是不確定的,過去不存在。每出生一百萬人,999,999人註定要死亡,絕不再生,但是使一個家運轉起來的那一個人卻有把握擁有永恆的生命。生命被擠入一顆種子,這就是一顆靈魂。一切都有靈魂,包括礦物、植物、湖泊,山巒、岩石;一切都有感覺能力,甚至在意識的最低階段。

  一旦理解了這個事實,就不可能再有絕望。在梯階的最下部,在精子那裡,有著和在頂部、在上帝那裡同樣的極樂狀態。

  上帝是走向全意識的所有精子的總和。在底部和頂部之間,沒有停頓,沒有中途站。在山裡的某個地方發源的河流,一直奔流到大海。在這條通向上帝的河上,獨本舟像無畏戰艦一樣有用。從一開始起,就是一路回家。

  順河流而下……像鉤蟲一樣緩慢地,但是小得足以通過每一個彎道,而且像鱔魚一樣滑。你叫什麼名字?某個人喊道。我的名字?嘿,就叫我上帝——胚胎上帝;我繼續航行。有人想要我給買頂帽子,你戴多大號的?低能兒!他喊道。多大號?嘿,X號!(為什麼他們總對我喊叫?我不會是聾了吧?)帽子在另一個大瀑布的地方丟失了。丟失就丟失了吧——那帽子。上帝需要一頂帽子嗎?上帝只需要成為上帝,越來越上帝。所有這一切航行,所有這些隱藏的危險,消逝的時間、風景,風景襯托下的人,億萬叫作人的東西,像芥末籽一般。甚至在胚胎中,上帝也沒有記憶。意識的背景由無限細小的神經節構成,一層毛髮,像羊毛一樣柔軟。山羊孤零零站在喜馬拉雅山中間;他不問他是如何到達頂峰的。他靜靜地在美麗的假相中間吃草;時間一到,他就下來。他把嘴挨近地面,搜尋山峰提供的稀少營養。在這種奇怪的、山羊形狀的胚胎狀態中,公山羊上帝在山峰當中的極樂世界裡感覺遲鈍地反芻。高高的山頂滋養了分離的萌芽,有一天會使他完全疏遠人的靈魂,使他成為一位永遠獨自隱居在不可想像的真空中的父親,孤寂,如岩石一般,但是首先來了門不當、戶不對結合的弊病,現在我們必須來談談這些弊箔…。

  有一種無可救藥的悲慘狀態——因為它的起源迷失在朦朧之中。例如,布魯明代爾公司能造成這種狀態。所有百貨公司都是疾病與一無所有的象徵,但布魯明代爾公司是我特殊的疾病,是我不可治癒的莫名病痛。在布魯明代爾公司的混亂中有一種秩序,但是我認為這種秩序是絕對的發瘋;如果我把根針放在顯微鏡下面,那麼這就是我會在針頭上發現的秩序。這是偶然孕育的一系列偶然事件的秩序。這種秩序尤其有一種氣味——這就是布魯明代爾公司的氣味,它使我心中充滿恐懼。在布魯明代爾公司,我完全垮了:我一滴一滴地滴到地上,一大堆亂七八糟、不可收拾的內臟,骨頭,軟骨。有一種味道,不是腐敗的味道,而是門不當、戶不對結合的味道。人類,這位不幸的煉金術士,以上百萬的形式,把毫無共同之處的物質焊接到一起。因為在他的心思中,有一隻腫瘤,正在貪得無厭地一點點吃掉他;小獨木舟正在極樂中載他順流而下,為的是要建造一條更大、更安全的船,上面可以為每一個人留下地方,而他卻離開了獨木舟。他辛辛苦苦,走得這麼遠,以致都忘記了他為什麼要離開小獨木舟。大平底船上裝滿了小擺飾,船變成了一座靜止的大樓,建在地鐵的上面,裡面彌漫著油氈的味道。

  把隱藏在布魯明代爾公司有間隙的混合物中的所有意義收集到一塊兒,放到針頭上,那你就是放下了一個巨大星座在其中運行而沒有絲毫碰撞危險的宇宙。正是這顯微鏡底下的混亂,導致我的門不當、戶不對結合的毛病在街上,我開始隨意把馬刺傷,或者在這裡那裡提起衣服下擺,尋找一隻信箱,或者把郵票貼在嘴上、眼睛上、窟窿眼兒上。要不我突然決定爬上一座高樓,像一隻蒼蠅,一旦爬到屋頂,我就用真的翅膀飛起來,我飛啊飛,一眨眼工夫飛過成威豪肯、霍博肯、哈肯薩克、卡納西、貝爾根海濱這類城鎮。一旦你真正生有一隻鳥鼻子,飛行就是世上最容易的事;訣竅是,要以輕飄的身子飛行,把你那一堆骨頭、內臟、血液、軟骨留在布魯明代爾公司;只以你永遠不變的自我飛行,這自我,如果你停下片刻來思考的話,總是配備著翅膀。這樣的大白天飛行,比每一個人一味愛好的普通夜間飛行有優勢。你可以不時停下來,像踩刹車一樣迅速果斷;不難找到你的另一個自我,因為你一停下,你就是你的另一個自我,也就是說,所謂整個自我。只不過,布魯明代爾經驗將證明,這大吹大擂的整個自我很容易土崩瓦解。因為某種奇怪的理由,油氈的味道總會使我土崩瓦解,倒在地上。這是所有在我身上粘在一起的不自然事物的味道,也就是說,這些事物是消極地裝配在一起的。

  只是在第三頓飯以後,祖先的假聯姻傳下的新婚禮物才開始一個一個地散落,真正的自我之石,快樂之石,從靈魂的污泥中挺然而出。隨夜幕降臨,針頭的宇宙開始擴展。它從無限小的核子,以礦物或星團形成的方式,有機地擴展。它吃掉周圍的混亂,就像耗子打洞,鑽進乾酪一般。一切混亂都可以集中在一個針頭上,但是一開始極小極小的自我,可以從空間的任何一點,逐步發展成一個宇宙。這不是書本談論的自我,而是千年來出租給有名有姓生座年月的人的永恆自我,始於蛆蟲終於蛆蟲的自我,這就是在被稱作世界的乾酪中的蛆蟲。正像最輕的一陣微風可以吹動一大片森林,由於來自內心的難以理解的衝動,岩石般的自我會開始長大,在這種成長中,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壓倒它。這就像傑克·弗洛斯特在工作,整個世界就是一塊窗玻璃。沒有一點兒辛勞,沒有聲音,沒有鬥爭,沒有休息;自我的成長無情地、無悔地、不懈地進行著。菜單上只有兩項:自我與非自我,還有一種與之相抵償的永恆。在這與時間空間無關的永恆中,有一些諸如暖流到來之類的插曲。自我的形式瓦解了,但是自我像氣候一樣繼續存在。在夜間,飄忽不定的自我採取了最易變的形式;錯誤從舷窗滲入,漫遊者的門被拉開了門栓。身上留著的這扇門,如果向世界敞開,那它就通向消滅。這是每一個寓言中魔法師從中走出來的門;沒有人讀到過他是從同一扇門回家的。如果朝裡開,就有無數的門,都像是活板門:看不見地平線,沒有兩點間的直線,沒有河流,沒有地圖,沒有門票。每一張床都只為夜間歇一下腳而用,無論是歇五分鐘還是歇一萬年。門上沒有門把,它們已永遠磨損掉了。最重要的是注意——看不到的盡頭。也就是說,所有這些夜間的歇腳都像對一個神話的失敗勘察。人們可以摸索,測定方位,觀察轉瞬即逝的現象;人們甚至可以無拘無束,但是紮不了根。正當一個人開始感到「已被確立」的時候,整個地面坍陷,腳下的土地浮動,星座從它們的支撐物上被搖落下來,整個已知的宇宙,包括不朽的自我,開始默默地、不祥地向一個未知的、看不見的目的地移動,顫抖著,然而寧靜而漠不關心。所有的門似乎都同時打開;壓力如此之大,以致發生了內爆,猛地一下子,骨骼炸得粉碎。但丁在地獄中經歷的一定就是某種這樣的巨大崩潰;他觸到的不是底部,而是一種核心,一種絕對的中心,時間本身就從這兒算起。在這裡,神的喜劇開始了。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說明,大約十二或十四年以前,在走過阿馬裡洛舞廳旋轉門的時候,偉大的事件發生了。做愛鄉,一個時間而不是空間的王國:我想起來的這個插曲,對我來說就等於是但丁詳細描述的煉獄。當我把手放在旋轉門的銅把上,準備離開阿馬裡洛舞廳的時候,我原先曾經是和將要是的一切都崩潰了。我絕無虛言;我在時間中誕生,現在時間消逝了,被一股更強大的潮流所攜走。就像我原先被從子宮裡擠出來一樣,現在我被撇到某種無時間的矢量中,成長過程在這裡被擱置起來。我進入了效果世界。沒有恐懼,只有厄運感。我的脊柱錯了位:我面對著一個不可改變的新世界的尾骨。骨胳一下子炸得粉碎,留下永恆的自我像一隻壓扁的蝨子一樣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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