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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這就是他的歪路子天才。事實上,他母親往往十分重視這些發作;這些發作使她相信他身上有些了不起的東西。其他人只是說,格魯弗叫人受不了,但是,由於他的畸形腳,他的許多事都得到人們的原諒。格魯弗也夠狡猾的,知道如何利用這只有毛病的腳;無論什麼時候,他迫切需要任何東西,他都會顯示出腳上的疼痛。只有這只鋼琴似乎不理會這只殘廢腳,所以鋼琴就成了被詛咒、挨踢、挨捶的對像,他要把它搗成碎片。反過來講,如果他競技狀態好,他就會連著好幾個小時呆在鋼琴旁,事實上,你甭想把他拽走。在這樣的時候,他母親會站在屋前的草地上,攔住鄰居,想從他們嘴裡擠出幾句稱讚的話來。

  她會如此出神地聽她兒子的「神聖」演奏,以致忘記去做晚飯。

  在下水道裡工作的父親常常饑腸轆轆回到家裡,脾氣很不好。有時候,他會直接上樓來到客廳,把格魯弗猛地從琴凳上拉下來。

  他自己也是髒話連篇,當他用髒話罵起他天才兒子的時候,就沒有格魯弗說話的份了。照老頭的看法,格魯弗只是發現一堆噪音的婊子養的懶貨。他時常威脅要把這雞巴操的鋼琴扔出窗外——連同格魯弗一起。在這種大吵大鬧當中,如果母親敢於插手干預,他就會給她一拳,讓她去把尿撒撒乾淨。當然,他也有吃癟的時候,他會這樣問格魯弗:你究竟叮叮咚咚彈些什麼?如果格魯弗說,例如,「嗨,the Sonata Pathetique(傷心奏鳴曲)。」老傢伙就會說——「那究竟是什麼意思?嘿,以基督的名義,他們就不能用明明白白的英語來表示嗎?」老頭的無知比他的野蠻更讓格魯弗受不了。他打心眼兒裡為他父親感到羞愧,他父親不在他跟前的時候,他就會無情地嘲笑他。他長大一點兒以後,他常常暗示,要不是那老傢伙是這樣一個卑鄙的雜種,他便不會天生是畸形腳的。他說,老頭一定是在母親懷孕時踢了她的肚子。這所謂的踢肚子,一定以多種方法影響了格魯弗,因為當他完全長成一個年輕人的時候,就像我剛才所說的那樣,他突然如此熱衷於上帝,以致於你在他面前擤鼻子都首先要征得上帝的同意。

  格魯弗皈依宗教就在我父親洩氣之後,這就是我想起格魯弗的原因。人們有好些年沒有見到瓦特勒斯一家了,然後,就在可怕的鼾聲中,格魯弗昂首闊步地出現了,他一邊準備要把我們從邪惡中拯救出來,一邊到處向人們祝福,並請上帝作證。

  我首先在他身上注意到的,是他個人外表的變化;他已經在耶穌的血中洗乾淨了。確實,他潔白無瑕,幾乎有一股香氣從他身上散發出來。他的語言也淨化了,不再說粗話,只有祝福和祈禱的話。他同我們進行的不是一種談話,而是一種獨白,獨白中即使有問題,也都是他自己來回答。當你請他坐下,他坐到椅子上的時候,他就以長耳大野兔的那種機智說上帝獻出了他所愛的唯一兒子,為的是我們能享有永恆的生命。我們真的需要這種永恆的生命——還是我們僅僅沉迷於肉欲的歡樂,不知道拯救地死去呢?無疑,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向一對老年人——其中一個在酣睡,在打鼾——提起「肉欲的歡樂」有多麼不合適。他如此活躍,如此興高采烈地沐浴在最初的神思中,以至於一定忘記了我的妹妹是個瘋子。因為他甚至沒有詢問她怎麼樣,就開始以這種新發現的宗教廢話,向她高談闊論起來。她對此全然無動於衷,因為,我要說,她的神經不很正常,如果他同她談論菠菜末,對她來說也是同樣意思。像「肉欲的歡樂」這樣的話,她覺得意思就像是打著紅陽傘的美麗的一天。我看她坐在椅子邊上,敲她腦袋的樣子,就知道,她只是在等待他喘口氣的時機,來告訴他,教區牧師——她的教區牧師,是個聖公會會員——剛從歐洲回來,他們準備在教堂的地下室舉辦一次義賣集市,她將在那裡擺個攤,賣從五分一角商店弄來的小墊布。事實上,他剛停下一會兒,她就滔滔不絕起來——什麼威尼斯的水道啦,阿爾卑斯山上的雪啦,布魯塞爾的狗拉拖車啦,慕尼黑漂亮的肝腸啦。我的妹妹不僅篤信宗教,而且完全是個瘋子。格魯弗悄悄插進來,談起他看到了新的天堂,新的人間……因為第一個天堂和第一個人間已經消失,他說,用一種歇斯底里的滑音咕噥著,為的是要卸掉精神包袱似地說出神諭般的信息:上帝在人間建立了新的耶路撒冷,他,曾經滿口髒話,被畸形腳毀了的格魯弗·瓦特勒斯,在那裡找到了好人的寧靜與沉著。「再也不會有死亡……」他開始喊叫,當時我妹妹側身向前,非常天真地問他是否喜歡玩保齡球,因為牧師剛在教堂的地下室安裝了一個非常漂亮的新保齡球道,她知道他會很高興見到格魯弗的,因為他是一個謙和的人,對窮人那麼好。格魯弗說,玩保齡球是一種罪孽,而且他也不屬￿任何教堂,因為教堂都是不信神的;他甚至放棄了彈鋼琴,因為上帝需要他做更高尚的事情。「勝者將繼承一切,」他補充說,「我將成為他的上帝,而他將成為我的兒子。」他又停下來,在一塊漂亮的白手絹裡擤鼻子,我妹妹抓住這機會提醒他,他以前總是淌鼻涕,從來不擦。格魯弗非常莊嚴地聽著她的話,然後說,他已經被治好了許多壞毛玻這時候,老人醒過來,看見格魯弗活生生地坐在他旁邊,十分吃驚,有好一會兒他似乎拿不准,格魯弗是疾病造成的夢中現象呢,還是幻覺,但是一看到乾淨的手絹,他便立刻清醒起來。「哦,是你啊!」他喊道。「瓦特勒斯家的男孩,來吧?那麼,你究竟在這裡幹什麼呢?」

  「我以上蒼的名義而來,」格魯弗泰然自若地說。「我已被十字架上的蒙難所淨化,我以基督的名義來到這裡,使你們得到拯救,走在靈光中,得到力量和榮耀。」

  老人一副茫然的樣子。「喲,你是怎麼回事?」他說,給了格魯弗一個虛弱而又帶安慰的微笑。我母親剛從廚房進來,站在格魯弗的椅子後面。她用嘴做了個鬼臉,設法讓老人知道,格魯弗瘋了。甚至我的妹妹似乎也明白,他有點兒毛病,尤其是因為他拒絕到保齡球場去。她可愛的牧師專門為格魯弗之類的年輕人安裝了這個球常格魯弗有什麼毛病?什麼也沒有,只是他的腳牢牢地紮根在聖城耶路撒冷的大牆的第五基礎上,完全由纏絲瑪瑙構成的第五基礎,他從那裡俯瞰一條從上帝的寶座流出來的生命之水的潔河。看到這條生命之河,格魯弗就像有上千隻跳蚤在咬他的下結腸。直到他至少繞地球跑了七圈以後,他還是不能靜靜地坐下來,多少安之若素地觀察人們的盲目與冷漠。他活生生的,已得到淨化,雖然在遲鈍、懶惰的清醒者眼裡,他「瘋」了,在我眼裡,他這樣生活似乎比起以前來無限好。他是一個討厭的傢伙,但是於你無害。如果你長時間聽他談話,你自己也多少會得到淨化,儘管你也許不相信他的話。格魯弗歡快的新語言總是使我想笑,通過放縱的大笑,清除掉我周圍遲鈍的清醒在我身上積累起來的雜質。他像龐塞·德萊昂曾經希望的那樣活生生的;只有為數不多的人這樣活生生過。由於他異常活生生的,因此,如果你當著他的面大笑,他一點兒也不介意。甚至你偷走他僅有的一點點財物,他也不會在乎。他活生生而又無實在意義,這是多麼接近神性啊!因而這就是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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