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南回歸線 | 上頁 下頁
四一


  是的,我似乎覺得,老人的心靈還沒有枯萎,它受到光和空間的無限限制,而他的肉體,不問有沒有復活,正以一切方便的、可以搞到手的東西為食——如果沒有香檳和牡蠣,起碼也有上好的淡啤酒和椒鹽卷餅。那時候他的身體還沒有被宣佈患了不治之症,他的生活方式,他的沒有信仰,也沒有受到譴責。他也還沒有被禿鷲所包圍,包圍他的只是他的好夥伴,像他一樣的普通凡人,他們既不向上也不向下看,而是一直往前看,眼睛始終盯著地平線,滿足於看那裡的景象。

  現在,他成了一條破船,卻使自己成為教堂的長者,他彎腰駝背,白髮蒼蒼地站在聖壇跟前,而牧師則在為那些微不足道的募捐祈神賜福。這些募捐來的錢將用於建一條新的保齡球道。也許他必須體驗靈魂的誕生,用公理會教堂提供的那些光與空間來餵養這海綿般的生長物,但是這對於一個知道肉體渴望的那種食物滋味的人來說一是多麼可憐的替代物啊!那種食物沒有良心上的極度痛苦,甚至使他海綿般的靈魂也充滿著光與空間。這光與空間是荒唐的,但是光芒四射,是世俗的人生。

  我再次想起他那勻稱的邪肚皮」,那條粗粗的金鏈子就橫跨在肚皮上,我想,隨著他肚子的死亡,倖存下來的便只有那靈魂的海綿了——他自己死亡肉體的一種附屬品。我想起那個牧師,他像一種非人類的食海綿動物,像掛有人的精神頭皮的棚屋的主人一般,把我父親吞掉。我想起隨之而來的東西,一種海綿中的悲劇,因為雖然他許諾光與空間,但他剛一離開我父親的生活,整個空中樓閣就立刻倒塌。

  這一切都是以最普通的生活方式發生的。有一天晚上,在人們的例行集會之後,老爺子帶著一副傷心的面容回到家。那天晚上他們知道,牧師要向他們告別。他在新羅歇爾區接受了一個更有利的位置。儘管他很不願意拋棄他的羊群,但他還是決定接受這個位置。他當然是在再三考慮之後才接受的——換句話說,作為一種職責。無疑,這意味著更好的收入,但是這無法同他將要承擔的重大責任相比。他們在新羅歇爾需要他,他服從他良心的聲音。老爺子敘述這一切的時候,用的是牧師使用的那種動聽語言,但是十分明顯,老爺子受到了傷害。他不明白為什麼新羅歇爾找不到另一個牧師。他說,用高薪來誘惑牧師是不公平的。我們這裡需要他,他沮喪地說。他如此悲傷,使我幾乎想哭出來。他補充說,他打算找牧師談心;如果有人能說服他留下來,那麼這個人就是他。在隨後幾天裡,他當然盡了最大努力,無疑這使牧師十分狼狽。看到他從這些談話後回來時臉上茫然若失的樣子,是很令人痛苦的。他的表情,就跟一個試圖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的表情一樣。當然,牧師已拿定主意。甚至老人在他面前情不自禁地哭起來,他也沒有被打動,從而改變主意。這便是轉折點。從那個時刻起,老人經歷了急劇的變化。他似乎變得很痛苦,並且愛發牢騷。他不僅忘記在餐桌上做感恩禱告,而且再也不去教堂了。他恢復了去公墓,坐在長凳上曬太陽的老習慣。他變得難以相處,然後變得很憂鬱,最後在他臉上漸漸出現了一種永恆的悲傷表情,一種包含著幻滅、絕望、無用的悲傷。他再也不提那人的名字,不提教堂,不提他曾經結交的那些長者。如果他碰巧在街上遇見他們,他就問他們一聲好,也不停下來同他們握手。他勤奮地讀報紙,從背面讀到正面,不作評論。甚至廣告他也讀,每一個都讀,好像要設法填滿一個始終在他眼前的窟窿。我再也沒有聽到他笑過。最多他只會給我們一種疲憊而無望的微笑,一種轉瞬即逝的微笑,留給我們一種生命之火已經熄滅的景象。他像死火山一樣,已經死了,沒有任何復活的希望。就是給他一個新的胃,或是給他一個強健的新腸道,也不可能使他恢復生氣。他已經超越了香檳酒和牡蠣的誘惑,超越了對光和空間的需要。他就像把腦袋埋在沙子裡,屁眼裡發出噓噓聲的渡渡鳥一樣。他在莫裡斯安樂椅裡睡著時,下巴掉下來,就像一個鬆開的合葉;他一向鼾聲如雷,但他現在打呼嚕比什麼時候都響,像一個真正全無知覺的人。他的鼾聲事實上非常像死亡前的喉鳴,只是不斷被有間歇的、拖長的噓噓聲所打斷,就像在花生攤上吹的那種哨子聲。他打呼嚕的時候就好像在把整個宇宙砍成碎片,以便我們繼承他的人好有足夠的引火木材來維持一生。

  這是我聽到過的最可怕、最迷人的打鼾:鼾聲如雷,可怕而怪誕;有些時候,它就像手風琴掉到地上,有些時候又像青蛙在沼澤地裡呱呱地叫;在拖長的噓噓之聲後,有時候是一聲可怕的喘息,好像他正在斷氣,然後打鼾又恢復到正常的一起一落,就像在不斷地砍啊劈的,仿佛他光著膀子,手中拿著斧子,站在這個世界像瘋了一般大量積累起來的所有小擺設面前。他臉上的那種木乃伊般的表情,使這些行為帶有一點兒瘋狂的色彩。

  臉上只有突出的大嘴唇活了過來,它們就像在安靜的大洋面上小睡的一條鯊魚的鰓。他極樂地在大海的懷抱中打鼾,從不受一場夢或一杯酒的干擾,從不是一陣一陣,從不為一種不滿足的欲望所折磨;當他閉上眼睛倒下的時候,世界之光熄滅了,他孑然一身,就像在出生前一樣,一個正在把自己咬成碎片的宇宙。他坐在莫裡斯安樂椅裡,就像約拿坐在鯨魚的肚子裡一樣,安全可靠地呆在一個黑窟窿的最後避難所裡,無所期待,無所想望,沒有死亡,但卻被活埋,被囫圇吞下,那突出的大嘴唇隨著那虛無的白色呼吸的漲落而輕輕掀動。他在睡鄉尋找該隱和亞伯,但是沒有碰到一個活人,聽到一句話,見到一塊招牌。他和鯨魚一塊潛水,擦過冰冷黑暗的海底;他高速遊過好幾弗隆,僅僅以海底動物的柔軟觸鬚作為嚮導。他是煙囪頂上冉冉升起的煙,是遮蔽月亮的大量雲層,是構成海洋深處光滑溜溜地氈的厚粘質。他比死人還死,因為他雖然活著,但他空虛,沒有任何復活的希望,因為他超越了光與空間的界限,安全可靠地蜇居於一無所有的黑窟窿之中。他更應該被妒忌而不是被憐憫,因為他的睡眠不是一種暫停或間歇,而是睡眠本身。

  因為睡眠是深海,因此,睡著就是加深,在睡著的睡眠中越來越深,在最深的睡眠中的深海的睡眠,在最深的深度中的充分睡眠,睡眠的甜蜜睡眠的最深最睡眠的睡眠。他曾睡著了,他正睡著了,他將睡著。睡覺。睡覺。父親,睡吧,我求你了,因為我們醒著的人正在恐怖中煎熬……隨著世界在空洞鼾聲的最後的翅膀拍擊中消逝,我看到房門打開,進來了格魯弗·瓦特勒斯。「基督與你同在!」他一邊說,一邊拖著他的畸形腳往前走。他現在完全是個年輕人了,他找到了上帝。上帝只有一個,而格魯弗·瓦特勒斯找到了他,所以,再沒有什麼東西好說,只是一切都必須用格魯弗·瓦特勒斯新的上帝語言重新說過。這種上帝尤其以格魯弗·瓦特勒斯發明的智慧新語言而大大吸引了我,首先因為我一直把格魯弗看成一個無望的笨蛋,其次因為我注意到,在他靈巧的手指上不再有抽煙留下的斑痕。我們小時候,格魯弗住在我們隔壁。他經常來找我練習二重奏。他雖然只有十四五歲,卻抽煙抽得很凶。他母親對此沒有辦法,因為格魯弗是一個天才,天才就得有一點兒自由,尤其是他還十分不幸,天生有一隻畸形腳。格魯弗是那種在污泥裡茁壯成長的天才。他不僅手指上有尼古丁斑痕,而且他還有肮髒的黑指甲,在練了幾小時琴以後,指甲就會劈開,格魯弗不得不用牙齒強行把劈開的指甲撕下來。格魯弗常常把指甲和留在牙齒上的煙草末一塊兒吐出來。這令人感到痛快而帶有刺激性。香煙在鋼琴上燒出了幾個窟窿,我母親還挑剔地說,香煙把琴鍵弄得黑不溜秋。當格魯弗告別時,客廳裡就像殯儀館的裡屋一樣臭烘烘的。它散發著熄滅的煙味,汗味,髒襯衣味,格魯弗罵起人來的那種不乾不淨的味兒,韋伯、柏遼茲、李斯特等人的曲調餘音留下的那種燥熱味、它還散發著格魯弗流膿的耳朵與蛀牙的味兒。它散發著他母親溺愛兒子而使他身上出現的種種臭味,以及他母親哭哭啼啼的味道。他自己的家是一個馬廄,非凡地適合於他的天才,但是我們家的客廳卻像殯儀館老闆辦公室的等候室一樣。格魯弗是個蠢蛋,甚至不知道還要用腳墊子擦腳。冬天的時候,他的鼻子就像陰溝一樣淌著鼻涕。格魯弗太全神貫注於音樂了,都沒有想過要擦一下鼻子。涼涼的鼻涕淌下來,一直淌到嘴唇上,一條長長的白舌頭把鼻涕吸了進去。在韋伯、柏遼茲、李斯特等人令人腸胃不舒服的音樂上,它加入了一種辣醬油,使那些虛無的菜肴美味可口。格魯弗嘴裡吐出來的話,兩句當中就有一句是罵人話,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我就弄不好這雞巴操的玩藝兒!」有時候他惱火極了,會舉起拳頭,瘋子般地拼命敲打鋼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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